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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国的太阳
内容来源: 2022-03-30 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三北防护林建设局:http://www.forestry.gov.cn/sbj.html

——献给三北防护林体系的创业者和建设者

据说,从月球上回望地球,用肉眼能看到的唯一建筑是中国的万里长城。作这惊鸿一瞥的是阿波罗11号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美国人。时间是1969年7月里的一天。时隔28年的今天,倘若尼尔再一次登上月球,进行世纪回眸的时候,他应该会惊诧地发现,在那道著名的东方老墙旁边,又赫然崛起一条绿色的万里长城——它东起于黑龙江宾县,西至新疆的乌孜别里山口,包括新疆、青海、甘肃、宁夏、陕西、山西、内蒙古、河北、北京、天津、辽宁、吉林、黑龙江等13个省市自治区的551个县(旗),总面积达406.9万平方公里。这就是继美国的“罗斯福工程”、前苏联的“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北非五国联合建设的“绿色坝工程”之后,在国际上被赞誉为“世界生态工程之最”的中国“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该项工程自1978年正式拉开帷幕,于今已整整18个年头。第一期工程是1978年至1985年,圆满完成了规划任务,累计造林1亿多亩。第二期工程始于1986年,到1995年,提前超额完成规划任务,累计造林2亿多亩。这些树木将来成林后,三北地区的森林覆盖率将由过去的2%提高到9%。

  这是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自我保护活动,是经过惨痛教训后的深刻反省;这是由万千人众参加的带有忏悔意味的对树木的祭祀,是对盈盈绿意——对人类有无限恩惠的一种色彩的皈依和归附。

  1987年6月5日,在第十五个世纪环境日到来之际,联合国副秘书长、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穆斯塔法·托尔巴先生亲自来华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林业部西北华北东北防护林建设局颁发了“全球环境保护先进单位”的奖章和证书。

  同年夏天,前来中国考察的一位瑞典专家来到毛乌素沙漠南端,当她看到过去寸草不生的沙漠里竟然出现一片片林海时,她惊赞道:

  啊,太阳,北中国的太阳出来了……

  是啊,对于没有树木的地方,生命犹如浸入漫漫长夜。然而,一旦林木葱茏,每片叶脉就是一轮最美最美的太阳!

  啊,北中国的太阳……

A

  沙暴来了·A连长的岳母·传说种种·沙漠与沙暴·地球原本是绿的·古老的砍伐

  1993年5月5日。

  新疆准噶尔盆地。

  这里曾是土尔扈特人的故地。当年,土尔扈特人就是从这里走出,20万部族骑着清一色的蒙古马像黄色风暴降临在俄罗斯的伏尔加河流域。几百年后,这股蒙古马队般的风暴又回来了。

  这是一个蒙古老人说的。

  一整天了,天出奇的好。这一天是立夏,纳木扎拉老人说,他看见春姑娘穿着绿裙子向北走去,走过草原,向沙漠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他便听见那种奇怪的声音了。那是成千上万匹马蹬踏大地的声音。

  纳木扎拉说,他确实听到了马队的声音,箭簇啸响和刀斧砍杀的声音。老人已经84岁,他说,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不曾知道部落当年在伊犁河畔驰骋的英姿,但他听老辈子的人讲过,那是蒙古人的圣主成吉思汗的军队,女真人的统治者努尔哈赤的军队,还有他们的土尔扈特人的军队,在准噶尔草原奔驰的声音一定是这样的。

  他说他可以证明,当这种声音过去之后,你就会看到,一切的一切就全没了。 纳木扎拉老人口中的传说得到证实。

  1993年7月3日,由我国林业部部长徐有芬签发的《关于我国西北部发生强沙尘暴灾害情况及加强治沙工程建设的报告》中这样写道:

  国务院:

  今年5月4日至6日,我国西北地区发生强沙尘暴灾害,给人民生命财产和工农业生产造成巨大损失……

  这次强沙暴主要发生在新疆的准噶尔盆地及东疆北部、甘肃的河西走廊、内蒙古的阿拉善盟和宁夏平原一带,总面积约110万平方公里,殃及18个地(市、州、盟)的72个县(旗、市、区)。

  这次强沙暴主要是由于西伯利亚强冷空气侵入造成的。强冷空气前锋子5月4日8时进入新疆西北部,风速逐渐加大,在北疆地区和东疆北部形成第一片沙尘暴;五月五日八时在新疆哈密以东、猩猩峡至甘肃安西一带形成第二片沙尘暴;5月5日14时以后,在阿拉善盟、甘肃酒泉以东至宁夏北部形成第三片、也是最大的一场沙尘暴。

  沙尘暴风力达8~12级,能见度多为200米以内,局部地区能见度为零。沙暴所到之处,地表土层风蚀厚度一般达10~30厘米,沙丘前移1~8米,每平方公里降尘量达160多吨。有的地区出现高达300~700米的沙尘暴壁,一公里以外都能听到轰鸣声。

  这场强沙尘暴灾害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据统计,共死亡85人,受伤264人,失踪31人,毁坏房屋4412间;损失牲畜12万(只)头,草牧场和牧业基础设施受到严童破坏,受灾牲畜达73万头(只);农作物受灾面积560万亩,其中绝收或严重减产的有164.4万亩;受灾果树面积24.5万亩,新育苗和新造林损失严重;刮断刮倒电杆6021根,一些地方的输电和通讯设施遭到严重破坏。大面积的土地被风蚀沙化,多处铁路、公路因风蚀沙埋运输中断,埋没水渠2000多公里,许多水利设施遭到损坏;这次强沙尘暴造成直接经济损失5.425亿元。同时,悬浮的粉尘污染大气,危害人身健康,甚至使日本、朝鲜、韩国等国家出现连续多天的降尘,引起国际上的关注……

  一位朋友在文章里曾这样描绘这场举世罕见的沙暴:

  春夏之交,腾格里沙漠东南的中卫县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景象,天气晴朗,微云淡抹,暖意宜人。但是,在下午6时许,沙漠东北部的天际突然竖起一道黑墙,越升越高,迅速向前推进。黑色的帷幕很快向两边拉开,帷幕后边窜起无数沙云,转眼将夕阳吞没。同时,地面上升起黑色的、灰色的、黄色的尘云交织在一起,翻滚着、变幻着,现出千奇百怪的现象。接着,帷幕四合,一声巨响,一瞬间白昼变成黑夜,强大的气流卷着沙尘横扫过来。室内尘土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就是黑风!沙暴!

  而纳木扎拉老人则是用孙子的生命和300只纯种绵羊的代价认识这场沙暴的。

  孙子才15岁。他走了。清晨放牧时,他骑着雪青马走了,谁知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纳木扎拉老人,骑不动马了。他倚在土屋门口看着孙子的背影消失在山梁,孙子快活地吹着口哨,向北走去。

  孙子的口哨声一直响在纳木扎拉老人的耳边。吃过中午饭后,当天空中滚过那种奇怪的声音时,他起初以为是孙子回来了。孙子的口哨声变成了彻天的长啸。他走出屋外,看到天空中出现黑灰色的云团,他就知道事情要坏了。孙子要去30多里的雪岭子一带放牧,因为那里有水,那是个几亩大的水泡子。一般来说,羊们隔一两天就要到那里饮一次水。羊们散漫地走着吃着,要到下午才能喝完水,带着滚圆的肚子回来。

  纳木扎拉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正是羊群喝水的时候,孙子即使骑上最快的马也回不来了,他和羊群一定会被这场黑风给罩住的。他想找找别的人去前面寻寻孙子,但不一会儿便被黑风给堵回了屋子里。

  那是一堵墙。是会活动、会走动的墙。人站在那里,那尘暴刮过来的时候,会把你撞得生疼生疼,你伸出手来甚至能摸到它粗砺的表层,只不过它像飞速旋转的砂轮、只要你的手挨着它,不多久,就会露出雪白的骨头。

  纳木扎拉给堵在了屋子里,在极度不安中等待了两天。那尘暴不歇气刮了两天两夜。孙子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第三天,风停了。纳木扎拉老人和邻近的牧人一起去寻找孙子和300只羊。他们向雪岭子方向走去。估摸着该到水泡子时位置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就在那里转悠着,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水塘。

  那个几亩大的水塘失踪了。

  它被尘暴掩埋了。

  被尘暴埋住的还有纳木扎拉的小孙子,还有那300只羊。据当地人推测,当沙暴来临的时候,纳木扎拉的孙子赶着羊来到这里,一定是想躲在地势低凹处,没想到却被沙暴掩埋了。

  据亲临过尘暴的牧人讲,通常的情况下,人总是窒息而死的。因为在尘暴的中心,人无法呼吸,哪怕只是轻轻地吸一小口气,鼻子里都会注满沙粒,喉管都会像烫伤般火辣辣地疼。

  1934年5月,美国纽约也曾受过沙尘暴的袭击。《纽约时报》以报纸特有的临变不惊的风格描述道:纽约一片朦胧,好像日偏蚀时投出的阳光一样。大气尘粒的计算表明为通常数量的2.7倍,大部分超额的尘粒,装进了流眼泪和咳嗽的纽约人的眼睛里和喉咙里。

  可以说,1993年5月5日的沙暴,把一些超额的尘粒,装进了一个15岁少年的眼睛里和喉咙里,和59年前的美国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纽约人可以回家把超额的尘粒清洗出来,而纳木扎拉的孙子却和这些沙子永远地融为一体了。

  敦煌驻军某部A连长的岳母来了。岳母是个退休教师,因慕敦煌之名,加上闲着无聊,便只身来访。A连长自然乖巧,便领着岳母在敦煌地域着实狠逛了一通,不仅看了莫高窟,还游历了鸣沙山和月牙泉。等把名胜古迹看得差不多了,岳母就说我回吧。

  岳母要回去了。这一天正是5月5日。

  A连长的部队离敦煌市区大约有十多里路。因连队没有汽车,A连长就备了辆毛驴车相送。考虑到连队训练紧,人手不够,A连长便决定自已一人送丈母娘。

  走的时候天气挺好的。

  走到半道沙尘暴就来了。

  当黑风把他们裹住的时候,A连长想,说啥也得把岳母保护好……可是这念头还没想完,那风便把他们刮开了。

  A连长凭着军人的本能,抱住了一丛沙柳,把头埋在树丛里,躲过了这场灾难。

  而他的岳母却被沙暴吞噬了。

  一年后,当风把黄沙刮开的时候,人们发现了一具女尸,准确说应该是一具枯骨。沙暴像打磨一件艺术品似的,把人身上的筋肉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白净净的一副骨架……

  A连长闻讯去了。

  他从假牙上认出了自己的岳母。

  面对荒野白骨,A连长欲哭无泪……

  关于沙尘暴的传说,更多的是它的邪恶和不可思议。比如宁夏某县一行人乘吉普车去银川,半道上遇到沙暴,人们赶快到附近住户家躲起来,只把吉普车停在路旁。等风暴过后,人们出来寻车,却见绿色吉普像被剥去一层皮似的,被砂子打磨得雪亮雪亮……

  新疆吐鲁番是沙害最严重的地域之一,像1993年5月的这场沙暴,在这里已不足为奇。当地人说这里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一位在这里工作了近20年的林业干部说,1960年5月31日,一场大风刮了12小时,据气象台同志讲,风速为每秒34米。大风过后,一切都错了位,大树上挂满了150公斤重的棉花包,那是棉花收购站的棉花,大风把它们像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浮萍般吹来吹去。火车站上,滞留的火车被风刮得七零八落,载满油的油罐离开轨道,最远处能达几十米。还有那种用优质水泥加钢筋做成的电线杆,原本光滑如镜的表面被沙打得坑坑凹凹。不知谁家走失的一头骡子,被风窒息之后,砂子把它的毛全部打光,变成了白色的骡子……

  关于沙漠的定义,1977年联合国第29届全体大会3337号决议关于国际合作开展对沙漠化斗争的文件中写道:

  沙漠,降雨不足或土壤干燥,植被稀少或缺乏的地区。

  关于沙漠化的定义是:沙漠状况强化或扩大,引起生物生产能力下降的过程。其结果是植物生物量、土地载畜量、作物产量和人类健康状况下降。

  世界上最著名的沙漠是澳大利亚的维多利亚沙漠,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塔尔沙漠,阿拉伯半岛的鲁卜哈利沙漠,前苏联的卡拉库姆和克齐尔库姆沙漠,以及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它们都是沙漠之王,其面积大都在3O万平方公里以上。而真正的王中之王,则是非洲的撒哈拉沙漠。

  撒哈拉沙漠位于非洲北部。

  撒哈拉,是阿拉伯语“荒凉”的意思。它从大西洋之畔绵亘至红海海滨,东西长5600公里,南北宽1600公里,蔓延了北非11个国家和地区。由于这里终年吹着来自中亚和东南亚的干燥信风,因此,沙暴便成了撒哈拉最常见的风暴。

  中国沙漠能够上世界级别的当数塔克拉玛干沙漠,它的面积是32.74万平方公里。除此之外还有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巴丹去林沙漠、腾格里沙漠、毛乌素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库姆塔格沙漠、柴达木盆地沙漠和科尔沁沙地、小腾格里沙地。

  全世界沙漠的总面积约600万平方公里。

  中国的沙漠面积有63.7万平方公里。

  地球原本是绿色的。即使是最著名的撒哈拉沙漠所包围的北非列国,根据考古记录,在湖底和泥炭沼泽等沉积物中也已查明,上溯4000年至6000年前,那里大部分都是高原草地,居民以狩猎为生,以蜗牛为主食,有“肥沃的新月形地”之说。印度西北部的拉贾斯坦和塔尔沙漠,曾经供养过古代的城市和乡村,尔今那里也早已碧沙连天沓无人烟了。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远古时期也非现在的模样,那时“河流两岸是一片片森林和草原,下游遍布着枣林,河边芦苇丛中翩翩起落着大群的苍鹭,草原上是一片片羊群”。甚至在100年前,全球陆地仍有42%是森林,34%是沙漠,24%是草原和农田。仅仅过了一百年,森林只剩33%,草原和开垦出的农田为27%,沙漠猛升为40%。至今,人类向森林的砍伐之声仍不绝于耳。

  一个研究黎巴嫩雪松的学者从雪松的命运看到了人类将永久性衰落的迹象。

  黎巴嫩山曾经盛产高大挺拔的雪松。早在公元前3000年,腓尼基人占据了地中海东岸,并开始砍伐他们曾在传说中得知的这种乔木,并把它们运到大不列颠和西非。由于雪松木质坚硬,尺寸适中,常被人们用于造船和建筑宫殿,周边许多文明国家都纷纷订购这种优质木材,特别是古埃及的法老王,曾一下子进口40船名贵的雪松。

  公元前3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吉尔加米什史诗》曾记载拥有这种神木的故事。美索不达米亚人将雪松一排排滚动放进幼发拉底河,然后溜放到国内。《圣经》上也曾提到关于巴基斯坦进口雪松的事,以色列国王所罗门约在公元前950年写信告诉蒂尔国王希拉姆时谈到:“像您和我父亲戴维打交道那样,把雪松送给他人盖住宅,请和我同样打交道吧。”成千上万的劳工,为了修建著名的耶路撒冷所罗门教堂而接力去黎巴嫩采集雪松。600年后,马其顿的亚力山大国王曾派8000名劳工和送去1000对精选牲畜到黎巴嫩山砍伐雪松,在一连数载的砍伐声中,他的威震一时的幼发拉底舰队问世了。

  对黎巴嫩森林最后的劫掠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的。此时,黎巴嫩雪松已经基本消失,正像研究雪松生物学衰退史的米克塞尔所说:现在黎巴嫩山的大部分“像撒哈拉沙漠中的山脉那样光秃”

  了。但英国军队仍然没有停止手中的斧头,没有雪松,那些冷杉和橡树也一样征用,被砍下用作修筑连接黎波里和海法的铁路枕木。

  黎巴嫩山上的雪松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伴随着人类数千年文明史的雪松犹如一根燃尽的火柴,“哧啦”

  一声跌落在尘埃里,黄沙会很快将它的故事掩埋。即使地球再起劲转动,这种物种也不会重新出现在黎巴嫩山上了。

  中国的西部,那众多的沙漠,也肯定掩埋过很多令人伤感的绿色故事。

  “塔克拉玛干”维吾尔族语的意思是“进去出不来”,然而,这个令人心悸的死亡地带,在古代却有着大片大片的绿洲和丰富的水源,有繁华的城市和肥沃的土地。

  倘若你沿着尼雅河向沙漠深处走去,在百公里处,便会发现一处城市的骨骸,这就是尼雅城的废墟。尼雅城已死去多年,在黄沙深处,埋葬着它的房子,它的街道,它的成排的树木的精魂。那是美丽得惊人的城市,它的建筑是中西合壁的,有土耳其斯坦式的客厅,有东北的火炕,有中原建筑中的飞檐斗拱,梁柱上嵌有二龙戏珠的雕刻,有精美的木制桌椅——虽然都是残骸,却能看出它的狮形椅腿和怪兽扶手。

  这个城市曾经澎湃过中西文化的河流。它是见多识广的。

  这里的河谷地带,曾经丛生着大片大片的胡杨林,尤其在塔里木河、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阿克苏河的交汇处,竟然有长达150公里、南北宽70公里的胡杨林。在这片茫茫林海中,栖居着许多飞禽走兽,有老虎、马鹿、野猪、羚羊等。100年前,从喀什到阿克苏的道路,就经过这片密林。

  这里曾是古丝绸之路,汉武帝时的张骞就来过尼雅城,他和他的马队就是在这样的密林中孤寂穿行的,那时的空气是湿润的,路面上落满黄绿相间的树叶,双脚踏上发出“噗噗”的声响。虽然那是沙漠之行,但正是由于有这样的绿色驿站,给予沙海旅人憩息的最好场所,才有了张骞通西域的美谈,也才有了唐僧西天取经的可能性。

  但是,今天的塔克拉玛干真正成了“进去出不来的地方”。

  美丽的城郭消失了。逶迤百里的胡杨林枯萎了。河流干涸了。

  倘使张骞活到今日,面对滚滚黄沙,他还敢率领他的马队西行吗?

  中国对森林的砍伐是早在腓尼斯人定居以前就开始的。那时人们随着原始社会的黎明开始进入中国北部的黄河流域,而当时的黄河流域几乎全部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自从人们进入森林,就再也没有停止挥向林木的斧头。不仅如此,人们还放火烧林,在灰飞烟灭中,千万亩森林毁灭了,一个农业文明呱呱坠地了。火能孕育文明,同样也衍生出焚毁大自然的罪恶。

  仅仅几个世纪,黄河流域的森林就砍伐殆尽。由于山脉和河流盆地的森林受到滥伐,加重了土壤的侵蚀,使黄河成为世界上含沙量最高的河流,河床不断上升,变成高出陆地许多的“悬河”。这条孕育华夏五千年文明的河流由于洪水频繁而同时成为举世闻名的害河。

  中国的陆地森林为封建社会的隆起提供了能源,由各种各样树种组成的古老的动力列车驮着人类社会忧郁上路,从这端奔向那端。

  “蜀山兀,阿房出”,历史上著名的阿房宫建筑群出自湖南、四川的天然森林,项羽一把火使其燃烧了两个多月。东汉时期,光武帝刘秀向西北大批移民,修建城郭和民舍大都从六盘山和子午岭采伐。董卓挟迫汉献帝迁都长安,建筑宫殿所用的木材来自陇山的森林。北魏统治者建都洛阳,聚千百工匠建设新都,大量木材均来自吕梁山。明朝时,为了建筑宫殿,皇家动用十万人众在湖广江浙一带采集优质木材,那时内陆各省的山林已经所剩无几。1947年,长江流域的森林仅剩8万多平方公里,覆盖率竟不足5%。在四川境内的沱江、涪江、嘉陵江等长江支流流域、森林覆盖率竟为3%。解放后,除了兴安岭外,我们几乎没有像样的森林了。1956年,在一个公开场合,我们的林业部长无奈地宣布,我国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光秃秃的丘陵”。

  但是,我们仍然没有停止砍伐。

  建国初期,为了砍伐树木,国家成立了森工部。全国各地相继成立的林业局,最初的动因并不是植树造林,而是用于采伐木材的管理和审批。于是又有更多的人涌进森林,对森林进行20世纪最后的砍伐。

  解放初期拥有40多亿立方米蓄积量的东北林区,经过掠夺性开发,如今,蓄积量仅剩20多亿立方米,砍伐量却仍以每年2000多万立方米的速度发展,照此速度,过不了多久,那里又会成为新的荒山秃岭。

  与此同时,人们又把手伸向热带雨林。

  从50年代开始,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就以每年平均20万公顷的速度锐减,与此同时,有500多种植物物种濒临灭绝。

  热带雨林是人类的咒语,是制造神秘的地方。大自然造就了热带雨林,并把人类逐出其间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没有完全弄明白热带雨林之前,它应该是人类的禁区,是不应该冒犯的神祗。

  热带雨林占森林总面积的46%,迄今为止,它是地球上物种最丰富、结构最复杂的生态系统,也是现存的森林类型中最复杂的一类。在一公顷温带林中一般有10种直径10厘米以上的乔木,而一公顷热带雨林中却有100多种高大乔木。在亚马孙河流域和马来半岛那样树种十分丰富的低林森林中,树种则高达200种以上。热带雨林中的动物物种也极其丰富,在马来半岛已知的660种鸟类中有440多种是热带雨林所特有的。热带雨林还是世界上最大的氧气制造厂,是伟大的“世界之肺”。但所有这些都难以描述热带雨林。人类目前的认知经验难以解释它,它是没有破译的谜团。千百年来,人类一直游离于它的领地之外,才得以安然无恙地生息下来,地球才相安无事。但是,自近代以来,人类开始开发热带雨林了,起初是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但转瞬便如发现金块的淘金者那样,对热带雨林疯狂采伐起来。

  在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以每年2.4%的速度在急剧减少。巴西每年约有250万公顷的热带雨林遭到砍伐。哥伦比亚17年前还有6450万公顷的热带雨林,现在只剩约3900万公顷。哥斯达黎加过去有580万公顷热带雨林,现在仅存130万公顷。在秘鲁、危地马拉、厄瓜多尔等国,热带雨林被砍伐得所剩无几,许多植物甚至已成为传说中的植物。

  大量砍伐热带雨林的灾难性后果是无法预料的。最近,美国一部影片暗示了冒犯热带雨林后的可怕后果。该片讲述了一个热带雨林的入侵者,无意中带回一只猴子,谁知这猴子身上携带着一种人类陌生的病毒,它会给人类以致命的威胁。这种病毒实际上就是热带雨林的捍卫者,它在我们人类看来是病毒,在热带雨林的空间里没准就是滋养树种的营养源。扮演医生的美国著名影星霍夫曼以哲人的口吻说道:

  那些病毒已经存世几千年了,而我们人类才开始接触到它们。这些陌生的病毒在世界上蔓延的原因是我们人类侵入了它们的生活空间,像雨林地区。是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并把这些病毒带到雨林以外的地区,而所谓病毒的蔓延,也只是这些病毒不断裂变复制自己的过程,但这种复制过程对于人类是致命的。

  对于那些热衷于探索和发展的人,笔者认为霍夫曼说的话并不完全是戏言。人类这样匆忙是为了什么?现代化的生产速度已足够人类受用,人类还要怎样发展?正象一些学者说的那样,工业文明越高速发展,我们失去自然的机会就越大。他们呼吁:放弃那些无谓的探索吧,诸如热核武器的研究,地球极地的考察,接踵而至的竞相探险,把洁净的南北两极弄得垃圾遍地,污秽不堪……人类还是珍惜珍惜脚下的地球吧,它对人类生命是绝无仅有的唯一,在浩瀚的宇宙中,它是专门为人类设计的唯一星球,它和人类是相对应的,是密不可分的,是生死与共的。不要企盼有朝一日,当地球被损耗殆尽,人类会乘坐飞往太空的宇宙飞船着陆在别的新开发的星球上,不会的。

  当地球完结,人类就会命定的走向绝灭。

  绝灭的日子可能就掩藏在不可知的热带雨林里。而热带雨林里就可能掩藏着毁灭地球的类似核武器发射装置那样可怕的“按钮”。

  任何理论都不能预测这个古老星球的命运,任何高精尖的科学武器都无法救助它的颓势。如果人类再不迷途知返,仍然疯狂地砍伐树木,砍伐热带雨林,没准就会触响那个毁灭的“按钮”……

  醒来吧,人们。还是以古老的方式爱护我们的树木吧。

  因为我们的树木已经所剩无多。

  全世界森林覆盖率平均为22%。其中西德为29%,美国32%,前苏联34.4%,南斯拉夫37.5%,奥地利38.8%,瑞典53.4%,日本68%,芬兰69.7%,朝鲜为74.4%。

  而我们中国为12.7%,居世界第120位(1976年统计)。

  华北地区为8.9%。

  西北地区为2.6%。

  黄河流域为5%。

  长江流域为5%……

  本世纪20年代,一位美国学者在考察过中国森林的现状后,以无比忧虑的心情说:再过200年,中国的华北地区,或者更多的地区,将成为新的沙漠……

  这是危言耸听吗?

B

  土尔扈特人的后代·西尔巴拉与羊·草吃骆驼故事种种·猎枪没有子弹·紧急报告与生态难民营

  布音图前后错着腿,身子陷进泛着灰白光泽的麦田里。他在割麦。虽然时值八月,中国的南方也许正笼罩在暑热之中,而这里却刚收获春麦。

  这是内蒙西部阿拉善盟一处叫嘉尔嘎勒赛汉苏木的地方。在这片刚被驯服的102万亩农田里,布音图的10多亩土地仅仅是一点点,就象他本人一样毫不起眼。然而,从这钮扣般大小的麦田里相望东南,仍然可以看到贺兰山的青青山影。几百年或者几千年前,布音图的祖先们每当这个季节,哪怕是稍微瞥上它一眼,都禁不住怦然心动。在贺兰山东南方向,华北和中原等农业区,可爱的麦子已经收入粮仓,而此时,正是铁骑入关的大好时机。

  布音图埋头割着麦子,左手揽着麦穗,右手挥动镰刀。他的动作有点迟缓,割麦的节奏很不均匀。一团不断抖动的黄色光尘罩住了他,他的鼻孔受到刺痒,于是他便放肆地打起喷嚏来。静静的田野被惊扰了,一只蚂蚱飞起来,吧嗒吧嗒拍打着带条纹的细翅向远方飞去。布音图的头顶是中国北方辽阔的天空,几朵白云正出神地注视着他。他赤裸着上身,被晒得暴了皮的脊背上,汗水冲出一道道沟沟。割麦时溅落的麦芒和麦壳撒在他的身上,由于刺激,他忙一阵之后就得停下来搔一下它们。这种真正农田里的遭际改造着这个蒙古汉子,也许再过一年两年,随着几茬庄稼青青黄黄之后,他便和真正的农人毫无二致了。

  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将要消失了。

  布音图正是土尔扈特人的后代。他的家乡在腾格里沙漠深处。

  阿拉善盟有巴丹吉林、乌兰布和腾格里三大沙漠。布音图的帐篷就搭在一个叫“铜湖”的边上。布音图说这是个传说,这个铜湖实际上叫那仁努尔泉,离这眼泉水60多里处还有一个乌苏艾坑(泉),一天,一个牧人在那仁努尔泉用水桶打水,不小心桶掉了,转眼那桶就沉到深处,哪知道这只水桶却在乌苏艾坑浮出来了。牧人由此得知这片草地下是一个相连的大湖泊,于是这个秘密就成了土尔扈特部族的核心机密,这个水丰草美的地方便成了他们永久的居住地。

  而真正土尔扈特的故事远比布音图的故事要壮烈惊心得多。现今居住在阿拉善额济纳和巴丹吉林沙漠等地的土尔扈特人原是新疆天山以北准噶尔盆地瓦刺部族的一部分。1628年,在新疆塔尔巴噶台山一带养足了精神,“形象犹如狂奔羊群的短尾苍狼”的土尔扈特部拔起5万毡庐,率领所属二十万众,迁徙到沙皇俄国的伏尔加河下游的草原上生活。这股从中国西部骤起的黄色风暴很快就席卷了俄罗斯东南边地的诸多国家,由于沙皇此时正兵打波兰,没有精力关注土尔扈特人的入侵,使它逐渐壮大,一直深入到阿斯特拉罕地区,就此定居驻牧。土尔扈特人在长期的征战中锻炼得骁勇非常,驻俄期间,曾几次帮助沙皇参与战事,每次都大获全胜。

  土尔扈特人的装备和当年的成吉思汗的蒙古军队大体相似。即使是他们的坐骑也是矮小短粗的蒙古马。这种并不雅观然而却坚韧异常的战马曾经驮过忽必烈、成吉思汗和拔都踏遍欧洲和亚洲的大多数国家,从成吉思汗开始,一旦这种粗颈壮腰的马队奔腾起来,世界便为之战栗。对蒙古人来说,马匹就是它们的船只,陆地便是海。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不管是宋廷还是金朝,不管是印度还是伊朗,不管是匈牙利还是俄罗斯,即使再强大的敌手,蒙古人也没放在眼里。两军对垒中,不管战役多大,蒙古人也能把它当作草原上的一次狩猎演习。

  成吉思汗是草原上的帝王,更是十足的牧民,那埋在霸业深处的仍是一个普通牧民的价值取向。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驱使他疯狂地仇视草原以外的文明,并以自己的蛮勇和武力捍卫草原的利益。

  土尔扈特人之所以能在俄罗斯立足,便是挟成吉思汗之余勇的结果,但它过不多久便衰落了。随着18世纪的到来,欧洲工业文明的萌芽已经破土,仅靠好马快刀黩武的时代结束了。土尔扈特人被文明挤压着,成了落后野蛮的部族备受欺凌。

  他们怀念天山,怀念蒙古草原,于是就有了电影《东归英雄传》中那样的内容。

  《东归英雄传》中土尔扈特人历尽千辛万苦,冲破沙俄的重重阻挠,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祖国。而现在阿拉善盟额济纳的土尔扈特人,则是回西藏礼佛的一支。

  当时的额济纳河两岸,一定是草丰水美,绿树如云。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原始胡杨林,有碧波连天的湖泊,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般美丽如歌的风景。

  那里就是曾在汉、唐、西夏建立名盛一时的居延——黑城绿洲。

  居延三角洲北与蒙古国交界,南与河西走廊相邻。弱水(黑河)

  穿行其间。绿洲曾有土地面积31947.48平方公里,有林面积378万亩,有灌溉条件的草场林地250万亩。

  据史载,黑河流域的开发历史很久,在出现以种植业为主的农业生产之前,黑河中、下游地区水量充足,河流水系属自然水系时代,在河流两岸,江水湖泊和洼地周围水草葱茏,林木繁茂,形成天然绿洲。

  自汉以来,古人利用这里的自然优势,曾大面积开发屯田。据卫星照片测算,仅额济纳绿洲古代屯田区范围的面积就在65万亩左右。西夏和元朝时期大规模的屯田遗址,目前仍完整地留存在今额济纳旗纳林马苏、呼仁全吉、波罗浩特、乌兰乌素、额尔古哈拉等广大地区。

  额济纳绿洲是阿拉善高原和华北地区数千年的绿色屏障,由于它的存在,来自西伯利亚的朔风才有所收敛,才不会像今天这样无所顾忌透彻而尖锐地吹遍西北和华北地区,它那强大而持久的生态防护功能伴随着此地居住的人民顽强地书写着自己的文明史,并执拗地走进20世纪。

  然而,这西北边地古老的歌声现在喑哑了。

  1994年春天的一天,布音图含泪宰杀了他的最后的53只羊,卖掉了瘦得如灰毛驴大小的两峰骆驼,随着逃难——被沙漠和干旱苦苦相逼而成为生态难民的人们来到了阿拉善盟孪井滩综合农业开发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生态难民营”。

  西尔巴拉在小火车站等水已经三四天了。他的羊群跟着他,经过这些天的干渴,原来很有水分感的羊群变得轻薄如纸,一阵风刮来,似乎就能飞上天去。

  小火车站很小,只有两间房,门上的油漆也掉得差不多了。小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朝格图实际上什么工作也不干,只是每三天一次面向南方迎来一列装满饮用水的火车,等把人畜喝美之后再目送列车倒退回去。

  西尔巴拉问过朝格图,火车的水是从哪儿灌的?朝格图摇摇头说不知道。问得次数多了,朝格图就翻着白眼说:北京,咋,你还能去北京不成?

  西尔巴拉就叹息一声说:要是能让羊们坐上火车找到装水的地方就好了,羊们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其实西尔巴拉和他的牧民兄弟们都受罪。这一带原来的名字叫响水洼,从叫的名字上就可以想见,这里原是流泉淙淙的地方。西尔巴拉记得小时候常赶着羊们到水泡子边饮水,天热的时候,几个小伙伴脱光了衣服跳进去,清凉的水能漫过头顶呢。他们打水仗,有时还摸鱼。那时的草原碧绿一片,能远到天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草不再绿了,变得灰灰黄黄的,羊的肚子也像填不饱的无底洞似的,它们把好端端的草场啃得癞疤头一样见了底儿,就是说露出了黄面皮——沙土地。再后来沙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有草的地方越来越少,那些水泉也跑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干涸了,再后来这片草原就连一个水泡子也没有了。没有水的日子,苦难就来了。

  西尔巴拉觉得人和畜本来就是水变的,如果没有水,真比下地狱还难受。人没有水,还能忍着,可是羊们没水喝,便一刻也不受委屈,它们先是扎堆猛啃草,草啃得没有了,便啃草根,只要是带着水气儿的东西,它们都能挖地三尺似地把它扒出来。看它们那种狠劲,西尔巴拉便想起“羊狠狼贪”这句话。

  一天,西尔巴拉躺在一个土丘旁看羊吃草,看着看着就迷糊了。

  睡梦中,见羊们突然变得如牛一样大小,铺天盖地而来,他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一群羊正围着坡上的一丛蒲草猛啃,眼见得那草瞬间便没了,但羊们仍不罢休,恨不得把嘴伸进地里继续嚼吞草根。草根结实而又有韧性,一只羊便扯着,其余的羊便用前蹄猛踢土层,尖锐的羊角也触进土里拱着,白花花的草根扯出来,羊们贪婪地吞嚼着,不一会儿便把那丛草啃得干干净净。那神态真如攻击型的猛禽烈兽。西尔巴拉看得目瞪口呆,羊们在瞬间表露出的动物性情使他受到了足够的震撼,他觉得真是世界末日来了。在严酷的自然面前,羊们竟露出了狼性。

  从此,西尔巴拉在看那些羊们的时候,警惕的神情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不再在放牧的时候睡觉了,因为他觉得危险,即使偶尔走神恍惚一下,都会梦见几只羊把他围住啃噬起来,惊醒之后,汗水能洇透衣衫。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心里疏远了羊,羊们也通灵性似的不再亲近他。有几次,西尔巴拉和熟悉的羊们目光相遇时,眼神都觉得怪怪的。

  这种生分使他悲伤。

  总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说:完了,一切都完了。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那天中午,天气热得出奇。没有水,也没有草。节省体力似的,羊们围拢在一起,似乎在“午休”。羊的习性也很奇怪,天气越热,它们越抱团,挤挤扛扛,密不透风。几百只羊聚拢在一起,场面颇壮观。

  只是今天有点异样。

  先是牧羊狗冲着羊群吠叫,好像里边躲着几条狼。西尔巴拉喝住了狗,那狗却呜呜叫着跑到另一端,又冲着羊群狂吠起来。

  羊们围的圈子很大,西尔巴拉往里瞅瞅,见羊群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奔突,一团团土尖从那里冒出来,弥散着不祥的气氛。西尔巴拉抄起牧羊鞭驱散挡道的羊们,赶到那里一看惊呆了——

  一只母羊倒在血泊里,几只羊正发疯般地啃吃着它……

  原来这是只正在生小羊的羊,当它咩咩倒地,羊水流出,血流满地的时候,极度饥渴的羊们立时像狼一样窜上来争噬地上的血水,继而又争吃刚出生的湿淋淋的小羊羔,到最后,连母羊也未幸免……

  从此之后,西尔巴拉对羊们更加恐惧了。

  不仅仅是对羊,就是对植物,对人,西尔巴拉都开始怀疑了,怀疑自己受到攻击,受到伤害。草原已经不是草原,世界已经变化,由于每日生活在虚构的危险里,西尔巴拉果真发现了许多超常的现象,这些奇怪的事情反过来又印证了他对世界怀疑的判断。

  首先他发现沙地上的草们起了变化。

  西尔巴拉对草原上的草了如指掌,熟知它们的生长周期,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籽,冬天也要“冬眠”。多少辈牧人和它们步调一致的厮守着过生活。

  可是现在沙地上的草却乱了套,让人捉摸不透,就像一个人睡颠倒了个儿,又像一个女人乱了经期,弄不准受孕的日子。这些草们由于缺水,一直贴着地皮长不大,可是,如果下了透雨,一星期之内,这些草就会抢命似地生长,仅仅一百多个小时,就会开花结果繁殖后代,完成生命的全过程。

  即使是一棵小草,竟也知环境严酷,用这等方法保护自己延续自己。

  西尔巴拉很惊诧自己的发现。他为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的小草而伤心,也为变成狼性的羊们伤心。可是西尔巴拉决不为安巴这样的人伤心,因为安巴不是人,他是畜生。

  安巴是西尔巴拉毡房挨着毡房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可是他却坑骗自己。

  那天傍晚牧归时,西尔巴拉看见安巴骑着枣红马浮在尘烟里,西尔巴拉就问:兄弟啊,小火车站送水的火车又该来了吧?

  西尔巴拉不识字,每次都是靠邻居安巴计日子。

  安巴说:西尔巴拉大哥,听青虎说送水的火车改成一星期一趟哩,不要着急啦。

  西尔巴拉说:去小火车站要走一两天哩,还是早走吧,青虎说的话不知可靠不可靠呢。

  安巴说:没问题,到时候我叫上你!

  西尔巴拉这才放下了心,把羊赶进栏里,很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他放出羊,正收拾损坏的羊栏时,看见安巴家的羊圈已经空了。问安巴的老婆,她说安巴已经走了,是昨天连夜走的。

  西尔巴拉立时就傻了。

  小火车站送水是有限量的。以前还能满足供应,可是如今却不行了,大旱几个月,方圆上百里的牧人都闻讯而来,弄得供水越来越紧张,甚至出现几次哄抢事件,打伤了好些人。

  在与别人争水时,西尔巴拉和安巴一直是并肩战斗的,因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次安巴为什么要这样做。

  等西尔巴拉赶着羊来到小火车站时,才知道安巴刚走,赶着他的四五百只羊心满意足地走了。送水的火车也刚刚开走。朝格图说以后火车就要一星期送一次水了。

  西尔巴拉的羊群已经四五天没有水喝了。若按朝格图的说法,他的羊群还得忍十来天才能喝上火车送的水。

  天气热得要命,车站上挤满了没有赶上饮水的牧人们。他们的羊群散落在车站的周围,那是些饥渴难忍的牲畜们,白茫茫一片连一片。

  西尔巴拉的第一天是站着度过的;

  第二天是躺着度过的;

  第三天是哭着度过的;

  到了第四天,西尔巴拉开始哭哭笑笑,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像是给谁说个不停。当真有什么人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时,他又怒目相向,愤怒地喊道:滚开,你这可恶的安巴!

  人们开始躲避他,像躲避瘟疫。

  羊们也躲避他,像躲避野狼。

  因为他总弓着腰,手握短刀,一只手奓着手指前后摆动,像是跟谁角斗似的盯着羊群。羊们被他这种陌生动作吓坏了,它们都齐齐聚拢着,把羊头对准他,不许他靠近。

  西尔巴拉红着眼睛等到了第五天,他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已不明白为什么到小火车站,不明白为谁等水,难道就是为了这群变成狼的羊?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一个声音在他燃烧的血液里喊:

  干掉它们!

  西尔巴拉终于没等上一个星期。到了第六天,他已经开始宰杀羊们。他以疯狂的仇恨感和祖先传下来的特殊技艺来对付羊群。他飞快地干着,简单快捷,几乎一刀一只。整个小火车站的牧人都被西尔巴拉的疯狂所震撼,所感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慢慢被西尔巴拉的杀戮启发了,既然草原已经没有草,既然草原已不是草原而成为沙原,既然祖先流传下来的牧歌“嘣噔”一声断在今天里,我们还要这些每天要草要水的骆驼和羊群干什么?

  一场比西尔巴拉更猛烈更疯狂的杀戳被真正引发了……

  不到几天,上万只羊被宰杀,小火车站户横遍野。牧民们宰杀羊之后把羊皮剥下,把羊的肉身掩埋在沙原。

  这是它们祖先留传下来的土地。过去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现在草原消失了。

  把生死相依的羊们当作祭奠埋在地下,埋在逝去的草原深处,也埋在真正牧人的心里。他们在心里呼唤着:

  回来吧,草原!

  巴根是专门放牧骆驼的牧人,他有大小骆驼50多峰,是当地的养骆驼大户之一。

  阿拉善盟是我国出产骆驼的重要地区,据当地人介绍,我国约有一半以上的骆驼是产自阿盟。这里的骆驼身高体长,由于生长在大西北干旱的环境里,性情坚韧驯顺,常被卖给青海甘肃一带作驮盐运输的驼队。

  本来,放牧骆驼是最省心的事情,只要给骆驼身上做好标记,以后就信马由缰了。骆驼喝水的时候,带它们去上一次饮水处,它们就会记住路径,到该喝水的时候自己乖乖去了。牧人只要记住骆驼喝水的日子,到饮水处——井边,或是水泡子旁数一数骆驼,看看它们有没有丢失,就算完成任务。遇到风调雨顺草丰水美的年景,牧人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最自由的人,他们那时的主要任务不是放牧,而是去喝酒。不管是谁,不管相识与否,只要你路过牧人的帐篷或泥屋,好客的主人就会热情相邀,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从日落西山到东方既白。

  可是现在却不行了。

  自从草原上来了那种草之后,牧民们平静的生活便被打破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天,巴根算好日子,到饮水点去约会骆驼们。

  骆驼们如期而至。清点时,巴根突然发现少了两峰骆驼,又重点一遍,确实是少了两峰健壮的公骆驼。

  巴根策马向东而去。

  他知道骆驼这些天一直在东边吃草。

  巴根骑着马跑了多半天,才在一片很茂盛的草地里找到了它们。

  然而,这两峰骆驼已经死去多时了。

  两峰骆驼肚子胀得滚圆,口吐白沫,眼睛暴突,从它们身下的一大片如碾石滚过的草地可以看出,它们死得非常痛苦。

  巴根弄不明白骆驼的死因,回旗里请教有关单位的技术员,技术员说大概是吃了有毒的草啦。还说这种草可能是从国外传来的。

  巴根这才想起了那片茂盛的草,茂盛得令人生疑。

  巴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草原上出过不少稀罕事,每件事都透着牧民的艰辛。比如六十年代曾有一场大旱,鄂尔多斯西部竟终年断草,政府紧急救助,从千里之外开来运草车。当汽车在草原上奔驰的时候,那些骆驼羊马竟凭着天生的直觉和求生的本能,跟在汽车后面穷追不舍。它们已多时不见绿色,腹内空空,平时饿得连站也站不住,可是追车时却奔跑如飞。一群一群的牲畜队伍跟在汽车后面,就像灾民难民看见粮食,边追边号叫着,有的竟没等到吃上草就栽倒在路边死了……因为久旱不雨,草原上湖河干涸,残留的一些水坑泡子也变成臭水,臭水里有各种各样的虫手。即使这样,牲畜们见到臭水仍趋之若骛,争饮不止。臭水坑里有一种虫子俗称“羊脑虫”,羊喝水时,它便滞停在羊的鼻腔里,喝过这种臭水的羊,就成了“羊脑虫”的携带者和受害者。

  “羊脑虫”在羊的鼻子里作祟,羊便痛痒难忍,有的捱不了多少日子,便被折磨死了。

  这些故事听来让人心酸,但最令人心酸的该是这草原上疯长毒草的故事。巴根知道,草的世界和人类世界一样,优秀的草种往往很难培植和存活,而毒草类却能横行无忌,在草原上迅速蔓延。

  据说原产于北美洲的豚草和三裂叶豚草已漂洋过海,在我国北方诸省登陆。这种草的再生能力极强,并且对其他有益的植物具有相当强烈的排斥性,它是草世界里的邪恶势力,就像烈性病菌,在它的身边,原本属于优秀草种的青草大量枯萎死去,毒草们则迅速扩展自己的领地。

  巴根感觉到毒草如黑色的积雨云般压来,他已经清晰地觉出它那溅满汁液的触角正向他的骆驼群伸来。他不想被毒草包围,开始领着骆驼们东奔西跑。他的自由而散漫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他成了最辛苦的人,成了骆驼们的“清道夫”,一个神圣草原的维护者。

  他每天一大早就把骆驼放出去,自己带上干粮也随驼队出发。

  骆驼们要去的草场他必须事先勘察,他要时刻警惕毒草的侵袭。

  但他终于没有躲过毒草的黑手。

  他的50多峰骆驼相继被毒草吞噬了。

  多年来,都是骆驼吃草,今天却成了草吃骆驼。

  B是个称职的护林员,他看的一片林子有几千亩大。他看林子的办法一是登高瞭望,二是骑马巡视。他的马是附近的扎木老爹“资助”的。扎木老爹今年70岁了,无儿无女,每天赶着二三十只羊来林中跟他作伴儿。他说他骑不动马了,说这马你就骑吧,只是这马性子皮,你得多催着它点。其实B心里很清楚,这匹雪青马一点儿也不皮,扎木老爹是想让他巡查林子时别耽误工夫,快点回来聊聊天,听说最近宁夏盐池一带偷挖甘草的犯罪团伙挺多。

  甘草是著名药材,又是固沙植物。全世界的沙漠国家中,伊朗、伊拉克及沙特阿拉伯等国都是甘草的出口国。前些年,先是两伊战争,继尔又是海湾战事,上述诸国均停止了甘草出口。美国和前苏联也是有大面积沙漠的国家,但它们为了保护生态,制订了严格禁止出口甘草的保护政策。目前世界上仅剩中国还在独家经营甘草的出口贸易。这样一来,国际上甘草价格看涨,很快便引发了国内的“甘草狂潮”。

  在北中国,尤其是西部贫困地区,一场轰轰烈烈的盗挖甘草活动便开始了。新疆、青海、宁夏、甘肃、陕西、山西、内蒙古、辽宁、吉林均有专门从事盗挖甘草的团伙,它们常常是一家一伙儿,一村一伍,不分男女老少,组成“甘草军团”,一旦发现哪儿有甘草,便除草务尽,寸草不留。它们所到之处,遍地留下壕堑战般的深坑,好端端的草场被挖得遍体鳞伤。专家们警告说,我国现今的甘草蕴藏量不及50年代的五分之一,照这样挖下去,我国甘草资源枯竭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更为严重的是滥挖甘草带来的生态环境的恶化,大批的草木植被受到破坏,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面积的沙化。1986年3月,在国家气象局组织的一次研讨会上,专家们指出,在我国现有110万平方公里沙漠中,有16万平方公里是人为破坏造成的。

  内蒙古鄂尔多斯草原西南部,有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叫“伊金霍洛”,蒙语意为“君主的圣地”。当年,成吉思汗路过此地时,称赞它为“花角金鹿栖息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并嘱部下待他死后,把他安葬在这个风景秀丽的地方。

  成吉思汗是草原的帝王,他征战杀伐,使欧洲、亚洲诸国在他的马前颤栗。但是,他并不羡念带有金顶的宫阙,不想让自己的骨骼灵柩停放在尘世纷攘的地方,他来自草原,最终仍归于草原。以他草原圣主的眼力,他选中的伊金霍洛是不会错的。

  但是他错了。

  他的眼力不能穿透700年的历史。

  如今的伊金霍洛已是满目沙丘,成为毛乌素沙漠的一部分,那里的“草场退化了,农田沙化了,风暴推移着沙丘埋掉民房,埋掉公路,十几米高的大树不见树干,只见奄奄一息的树梢如小草在沙丘上顽强地抗争着”。

  陪伴成吉思汗的不是萋萋青草,而是大漠黄沙,一个如此深爱青青草原的人竟受此遭际,他若有知,在九泉之下也该圣颜震怒,怨后代不争吧!

  B今天是骑着马去林子那边巡查的,他对扎木老爹说,林子那边有动静。那边有几百亩灌草,有许多甘草混杂其间,昨天他巡查时发现有新鲜的土坑,估计是盗挖甘草的人干的。

  B说前几天,一个挖甘草的团伙袭击了新疆某地的一个护林员,他们把护林员脱得赤条条地捆在树上,用布团堵上嘴,让蚊子活活把他叮死了。由于护林员大都是一个人,人死后许多天才被发现……

  B又说从宁夏盐池来了一伙人,他们开着拖拉机,好几辆排着,拖斗上载满了人,领头的都手拿大哥大,只要发现哪儿有甘草,就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先派人把牧民们一个个堵到屋里,然后就肆无忌惮地扫荡一通,直到把草场挖得千疮百孔。由于牧民住得十分分散,通常都是三里一家,五里一户的,势单力薄,很难互相照应,即使被人封住,外人也难以知晓,因此,被这伙人屡屡得手。更甚者,他们看无人救援牧民们,便发展为抢劫杀人,成为土匪般的犯罪团伙……

  扎木老爹听后很担心B的安全,B说不打紧,我有好马快刀,还有双筒猎枪,不行我就朝天放枪,你听见枪声就赶快回苏木(村)找人。

  B说完就打马而去,把一串歌声甩在身后:骏马奔驰在草原上……

  扎木老爹听着歌声就想起了草原,想起了草原就回到了从前,他闭着眼睛在从前的草原上游荡,直到日近中午才回到现实。B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算算时间,早该回来了。他想起了B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有些不安。他想攀上B的瞭望塔,那是B在两棵相近的胡杨树上用木棍捆绑成的木梯,B平时拾级而上,像张着翅膀的鹰般在树上瞭望。扎木老爹试了试,只把老腿晃了一晃,离地面最近的那一级还差老远。他明白自己上不去,这是B的瞭望塔,只属于他自己。

  B还没有结婚,每日和树们草们厮守在一起,就像扎木老爹和羊们在一起一样,已经浑然一体。有一次,扎木老爹的羊啃了B的树皮,B用皮鞭狠狠教训了那只羊。B对扎木老爹抗议说:请尊重我的父亲。扎木老爹不明其意。B说,我的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也是爱护树木的人,他说他死后会变成一棵树。B说羊啃的那棵树就是他的父亲,他甚至在树的顶部看出了父亲那慈爱的眼神。B边说边指给扎木老爹看那棵树上的眼睛——那是一处极像眼睛的疤痕。B说只有他才能懂得那眼睛里传达的内容。B说他没事常对那眼睛凝视,听它说话。他也跟它说话,如果说得对父亲的心思,树叶就会拍手,树身就会快乐得浑身颤抖。

  B说你的羊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父亲呢?

  扎木老爹明白了,就对B说:请你也原谅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生前是个牧羊人,他平生最爱羊。他说爱什么不爱什么不是自己决定的,是命里注定的。我的来世就是一只羊。所以我这样善待它。

  将来我死后会变成一只羊的,你小心看护你的羊群,那里边会有你的父亲,我找了许久,今天终于找到了。这就是你今天鞭打的那只羊。

  两人说完哈哈大笑。

  从此他们成了忘年挚友。

  扎木老爹等到日落西山了,觉得有人在揪他的心。他突然看到了那棵树,看到了树上的那只眼睛。

  夕阳里,那眼睛泪光闪闪……

  扎木老爹明白了,“哇”一声哭出声来,他跌跌撞撞跑回苏木,叫了一帮人分头去找B。

  B死了。

  是被挖甘草的人用刀捅死的。

  他的双管猎枪始终没响。

  扎木老爹看到双管猎枪后哭了,因为猎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1995年5月18日,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领导小组在给上级的一份紧急报告中这样写道:

  近40年来,由于气候极度干旱,河水断流,湖泊干涸,地下水位下降,各类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加之不合理的人为活动,使生态环境急剧恶化。突出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

  ——气候干热,极度旱化。自60年代以来,气候干热加剧,降水量明显下降,年降水量由60年代的40.7~200毫米降至80年代的21~180毫米,连续无降水日延长,年最长可达253天,历史上约五年一次的丰水期已经消失。

  ——河水断流,湖泊干涸。由于黑河上游截流、扩灌,用水量加大,使额济纳绿洲来水量锐减,由40年代的10.57亿立方米/年减少到目前的1.8亿~2亿立方米/年,而且来水季节错位,春夏无水,河水断流,使额济纳河变成干涸的沙沟。随着气候干旱,河水断流日益加剧,使居延海等近百处数千平方公里的水域、湖泊干涸,沦为盐漠。

  ——水位下降,水质恶化。全盟地下水位普遍下降,有近三分之二的人工筒井干涸。地下水矿化度一般均大于1克/升,有的已上升到2~3克/升。除巴彦浩特外,全盟其他地区均属高氟区,古日乃、拐子湖一带含氟量高达22毫克/升,慢性氟中毒各旗频繁发生,水源碘含量低于国家标准,砷中毒已不少见。

  ——植被严重退化,生物多样性减少。横贯东西的800公里1700万亩梭梭林已沦为300万亩残林,额济纳绿洲正以每年2万亩的速度锐减,草场退化面积达5000万亩,植被覆盖度降低了30~80%,原有草本植物由200多种减少到目前的80多种,可食牧草由五十年代的130多种减少到目前的20多种。

  ——生态失衡,病虫害肆虐。草地生态系统严重失调,多种灾害连年发生。每次发生国标1~2级毁灭性虫害200万亩以上,鼠害1000万亩以上,毒草害4000万亩以上。

  ——沙漠化加剧,风沙害猖獗。阿盟是我国沙漠最集中的地区之一,沙漠面积达8.4万平方公里,占全盟面积的30%,近40年来,沙漠化面积以平均每年1000平方公里的速度剧增,目前沙漠化强烈发展区面积达3.3万平方公里,加上潜在区和正在发展区沙漠化面积达可利用草场的90%以上。全年8级以上大风日平均12~52天,沙暴日平均8~21天,风期长达~56个月。在风力的作用下、沙漠以20米/年的速度迅速向东南椎移,风沙掩埋农田,吞没盐湖,阻断铁路,每年0.7亿立方米的黄沙倾入黄河,从1993年到1995年连续三年发生的沙尘暴,震惊中外,损失惨重。

  生态环境的恶化给阿拉善造成深重的灾难,国民经济尤其是畜牧业遭到严重破坏,仅三次尘暴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就达6000万元,间接经济损失达15亿元。从1981年到1994年,尽管投入巨额财力,采取多种措施,但仍挽救不了牲畜下降的趋势。全盟牲畜总头数由200万头(只)下降到130万头(只),骆驼由25万峰减少到9万峰。

  许多地区已失去人畜生存条件,大多数牧民生活贫困,约四分之一的牧民基本靠救济维持生活,有的已沦为生态难民,被迫搬迁转移……

  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例承办生态难民集中营的阿拉善生态环境治理领导小组负责同志说,约有三四万牧人成为事实上的难民,他们一无牲畜,二无草地。还有数万人正将沦为生态难民……为了紧急救助他们,阿盟决定建立10个类似孪井滩这样的生态难民营,施实人工绿洲防护林建设和综合开发工程。

  布音图、西尔巴拉、巴根等就这样相继走进了生态难民营。

  还有更多的牧民放下手中的牧羊鞭,含泪告别昨天的草原。今日的沙漠,走入20世纪的生态难民营……

  不仅仅是阿拉善盟,在北中国的许多地区都将要失去大片大片的草原。

  据有关资料表明,我国现在可利用的草地面积为3.12亿公顷,其中人工草地1053万公顷,草地累计退化面积6670万公顷。退化速度每年约130万公顷,草场产草量80年代比50年代下降了30%~50%。受沙漠化威胁的草场就达493万公顷。

  东北诸省草场正受到严重破坏。辽宁省有草地5000多万亩,占全省土地面积的23.2%,现在草原面积已减少到建国初期的二分之一,而这二分之一还不断被风蚀、沙化、碱化。朝阳地区草场资源退化严重,多年生豆科、禾本科优良草种逐年减少,一年生禾草,营养很低的菊科、蒿类、针茅类逐年增多,劣质草占据了大部分草场。草场有明显沙化碱化迹象,并有向旱生植被乃至裸地演化的趋势。草场产草低劣,全地区一、二级草场不足1%,而七、八级草场达65%。全区亩产草量仅50公斤左右,遇有干旱年份,则下降为35公斤左右,最低亩产量仅4公斤。

  黑龙江西部草原退化、碱化、沙化面积达2000多万亩,约占草场面积的55%,平均亩产干草量由50年代的150公斤下降到50公斤左右。安达县50年代末期亩产干草160~180公斤,60年代末期亩产于草100~120公斤,70年代末期到现在亩产干草50公斤左右,与50年代末期相比降低了三分之二。

  由成吉思汗、忽必烈、帖木儿这些草原英雄创造的辉煌太阳一直持续了若干世纪,终于在今天坠落了。这是真正的坠落。

  不管是土尔扈特人、匈奴人、鲜卑人、蒙古人、党项人、突厥人、蠕蠕人、契丹人、女真人、维族人、哈萨克人以及高原上最早的斯基泰人,都曾把自己部族的灵魂蕴藏在青青草原上,曾把自己成长为英雄的秘密系在每一棵纤细的草棵上。

  然而,草原不在,草原不在了。

  滚滚的黄沙将掩埋一切。

  1995年夏季的一天傍晚,笔者采访途中,曾参观游览了银川市郊一个叫做水洞沟的地方。这里就是被考古学家们称之为“奥瑞纳斯文化”的发祥地。我们从断壁的上层中可以依稀看到埋葬的第四纪地层中属于奥瑞纳期文化类型的遗物,如有孔的海蚶壳、珍珠贝碎片、赫石块等。在旧石器时代,这里存在着一条最早的欧亚大道,一条时而细窄时面宽阔的草原之路,从那时候起,中国西北部的这片高原就注定了它的非凡气象,它最终孕育了众多全世界瞩目的草原民族。

  “统治人的种族,建立帝国的民族为数并不多。能和罗马人相提并论的是突厥——蒙古人。”法国人勒尼·格鲁塞这句由衷的喟叹,可以看出中国的草原民族在西方学者们心中的地位。

  然而,这块隆起的亚洲高原的盛世已经结束,像撒哈拉那样严酷的沙漠正向它步步逼近,一切都似命里注定。

  草原上欢乐的节日将成为传说,就像第四纪奥瑞纳斯文化类型的遗物,永不再来。

C

  罗斯福工程·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绿色坝建设·世界上最伟大的工程

  人类社会进入19世纪以后,地球几乎在一夜之间衰老了。

  文明强大了。在文明和野蛮的角力中,野蛮在文明——一种神秘力量面前,开始大败而退。

  这个神秘的力量就是如《失去控制:21世纪前夕的全球性混乱》一书的作者布热津斯基所说的三种力量:(一)识字的普及;(二)工业革命;(三)城市化。这三种力量聚集起来纠结起来就形成移山倒海的巨大能量,以往的野性之力和自然之力在它面前,就像一堆烈火炙烤的枯叶般微不足道。布热津斯基说20世纪是“大死亡”的世纪,死亡的动因便是由这三种力量引发的各种主义及纷乱的无序。布热津斯基推算,世界上由于战争和各种斗争而死亡的人数大约高达1.75亿。

  实际上,真正的“大死亡”应该是针对地球而言,地球因为有了这三种纠结在一起的力,正在加速走向“死亡”。

  1934年5月的一天,美国纽约等市受到来自西部尘暴的袭击。

  城市上空布满从未见过的浓密的厚厚一层尘云。这是从远在半个大陆以外的大平原刮来的3.5亿吨尘土。现在,这种浮尘像雾一样弥漫在美国的东部城市。

  “风一停,尘粒就落下来,于是半个国家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砂粒。芝加哥比纽约更靠近尘源,仅在5月11日那次尘暴中,就积满了1200吨土,或者说,每个市民分得4磅土。”

  沙尘来自美国西部,来自当年印第安人居住的平原。19世纪之前,那里是长满青草和森林的平原,印第安人和野牛是那里的主人。

  印第安人和野牛的皮毛都是黄灿灿的。关于这一点,30年代的美国人,即使是少年儿童都有极深刻的认知。当手抚从天而降的黄沙,上了年纪的美国人都如睹印第安人灿烂的笑容,那些微尘,竟如随风而去的印第安人的肌肤。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印第安人的报复。

  尘暴使人想起美国西部的百年变迁。

  沙尘暴来自德克萨斯以北的广大地区,那里原本是半干旱草地。

  缺水时草地稍微稀疏一些,到了雨水充沛的年景,它便变得丰盈起来。这样的自然环境和在此居住的土著如印第安人等非常合拍,倘若没有欧洲人的入侵,这里可能永远不会出现沙漠化的趋势。

  南北战争之后,由于种种原因,政府及投机商开始关注该地区。

  铁路公司为了开展火车业务,也配合宣传该地区的富庶和美丽的景色,报纸上的广告和文章为了吸引东部各州居民西迁,频频渲染茂盛的玉米地,蜜一样香甜的河流,富饶的牧场和完美幸福的家庭,他们还把这片草原故意称为“大平原”,说那里如花园一般美丽。

  实际上草原被周期性的干旱和丰水期控制着,偶尔也有风调雨顺的时期。这种降水期连续几年延长的结果,使该地区原本肥沃的土地可以随意长出丰硕的果实和农作物。一些零星的拓荒者由此大为惊喜,于是它们开始奔走相告——主要是回美国东部四处传扬,说那里实际上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农业帝国,它就隐藏在青草下面,只要用犁铧轻轻一翻它就破土而出。政府的官员们对这个神话也深信不疑。

  于是,许多人被吸引到大平原上来了。

  涌入这片土地的大都是农民,他们都是种地的好手和侍弄种植园的人,他们纷纷竖起铁丝网,把本来一望无际的土地分割成若干,开始用公顷或英亩称呼它们。政府向每户移民提供160英亩土地,鼓励移民实现致富梦想。

  早期的也可以说古老的牧牛帝国终结了。

  新的农业王朝建立了。

  当地的土著被跑马占地的欧洲人驱赶到更偏僻的地方,被铁丝网阻隔着。他们像幽灵般游牧在铁丝网之外的山野。

  在最初的日子里,移民们正巧赶上草原的丰水期的尾巴,地里的庄稼嗖嗖地长出来了,小麦和玉米都不可阻挡地完成了拔节抽穗结实的过程。当金灿灿的收获进入粮仓,小麦和玉米的可爱形象便成为这个农业王朝的图腾吸引着更多的东部居民涌入西部草原。

  然而,丰水期轧轧驶过去了。

  草原的干旱期来临了。

  定居在大平原的人们第一次感到恐慌,它们眼看着油绿的庄稼日渐消瘦,心中不是滋味。只因粮仓里还存有陈年的小麦和玉米,这种恐慌还不太深刻。

  可是,干旱仍没有退去的迹象。

  一年、二年、三年……

  持续不断的干旱终于使大平原露出了真相。农民们如滞留在海滩下的鱼一样,它们乘着潮汐来到海边,突然潮水退去,它们被甩下了,在沙滩上备受煎熬。

  庄稼歉收,灾害频繁,但农民们仍然没有退去。它们只能用扩大生产和开垦更多的土地来弥补歉收。这个时候,工业时代的魔力再一次显现,一批新机器陆续投入使用,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联邦政府,也救了农民们的燃眉之急。这些机器就是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和其他动力机械。农民们借债购买机器,为了取得足够的现金还债,不得不更大限度地去进行作物生产和超限开垦新田。农民们被牢牢拴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能自由出入。加上这时正赶上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农业几乎破坏殆尽,国际小麦价格暴涨,军火商和粮食投机商同时伸手欧洲,诱使西部农民越来越多地把牧场改为麦田。偌大的西部平原,此时已成为政治家和投机家手中的一张赌牌。有名的小麦机械化操作成为更新的神话吸引着华尔街甚至远至欧洲的投资,一些城市居民也加入开发西部的行列,他们被称为“拎手提包的农民”。秋天他们用拖拉机耕种大量占有的土地,冬天就回到佛罗里达或加利福尼亚,夏天再回来,迅速收割和出售刚收获的谷物。要是粮食价格太低,他们认为不合算,便索性弃之而去,宁可让庄稼枯萎或烂在野地里,他们和传统的农民并不一样。

  就这样,美国西部的大平原随着世纪季风进入了20世纪。这时,几十个秋夏已过,昔日的大草原已彻底不见踪影,它已是饱经沧桑的农业帝国了。

  30年代,周期性的干旱更加放肆地折磨大平原,人们盼望的丰水期却迟迟不见。土地开始变色——棕红色,这强烈的暖色调不仅炙烤着人们的视觉,还炙烤着人们的心理。大平原的强风也开始肆虐,由于植被破坏,如今它可以横行无忌,长驱直入地吹透十个州以上的农田。由于干旱而脱水的土壤,不再能维持植物的生命,土壤中较轻的颗粒反而变成大气中的尘土,而较重的颗粒则滚来滚去,直到形成像雪一样的沙堆,直到这些沙堆把农田和机械掩埋起来。

  黑色沙暴从不可知的地方走来,开始注视和看好这片土地,在默默地等待。

  一切都似命里注定。

  大平原又连续两年持续干旱。

  1933年,在两年颗粒无收的情况下,仍然大旱无雨。大平原此时已赤地千里,几百万英亩甚至更多的农田种上谷物后枯焦死去。

  牛开始大批被宰杀,农民们开始真正绝望,在黑色沙尘暴来临之前,他们已经把希望转向政府为失业者提供重新就业机会的计划上。

  然而,真正悲惨的日子还在后头。

  1934年春天,干热风又一次吹透了太平原,亲临这次强劲长风的人们开始只是感觉有些异样,人们好像处在巨大的火山口旁,不祥的阴云掠过心头。

  北面刮来的热风掠过堪萨斯和科罗拉多,大风过后,庄稼根部的表土被狠狠地刮去了一层,那些浮土被风裹胁着前行,集结成一大片黑云之后开始腾空,就像数万架黑飞机在轰鸣起飞。尘云的厚度足以使午后数小时内天地一片漆黑,街上的行人急忙贴近建筑物以防刮倒。

  这次刮风的日期是4月14日。

  人们普遍认为这次大风将是美国历史上最大最大的大风,曾经沧海难为水,经历过这次大风的人们,以后还会怕什么样的风呢?

  然而人们又一次错了。

  5月11日,也就是继那次大风一个月后,一股更为巨大的沙尘暴在美国的伊利诺斯、马里兰、北卡罗来纳等州刮起,形成东西长1500英里、南北宽900英里、高2英里的一个巨大的尘土带。狂怒的风暴卷着复仇般的黄尘,由西向东压来。几个小时之后,美国东海岸的所有海滨城市都被沙暴浓重的黑云所覆盖,城市陷入一片黑暗,路灯亮了,楼层内的灯亮了,但是,即使把所有的电灯全都打开,城市仍然灰暗无比。据当时纽约气象台测定,大气含尘量每立方公里达10吨。

  大风整整刮了三天三夜。

  大风使3亿吨肥力充足的表土卷落于大西洋,耕地被毁4500多万亩,占沙尘暴形成前60年新辟耕地总和的40%,西部大平原上的水井和河流几乎全部干涸,农作物大片枯萎,牛羊马渴死无数。

  两个月后,沙尘暴再次冲天而起,巨风掠过堪萨斯、德克萨斯、科罗拉、俄克拉荷马等州,西部居民终于彻底绝望,他们开始纷纷逃离西部。

  这一年,美国损失了102亿公斤小麦。

  远比小麦损失更大的是美国西部的耕地,它们不再肥沃。它们的表土被风搬走了。土壤科学家断定,使云的色彩变黑是表土中含量高得异乎寻常的富含肥力的有机质。

  几乎无人相信,黑风暴骤起的黑云竟是飘浮在空中的隐形国土。

  当时美国、巴西等国的科学家发现,南美洲的亚马孙热带雨林是靠非洲的撒哈拉沙漠提供营养的,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百慕大等相当一部分地区的地表土壤也来自撒哈拉。科学家们发现以前亚马孙大片地区土壤贫瘠,尤其缺乏磷酸盐——植物生长的一种关键性成分,而现在的情况完全改观了。通过先进设备观测后,专家们得知了亚马孙森林获得这种成分的过程:首先,大风卷起撒哈拉沙漠和撒赫勒地区的尘土,上扬的尘暴将大量土壤微粒带至空中,然后,尘埃云雾飘过大西洋,飞抵南美上空,此时亚马孙地区的暴风雨犹如一架巨大的真空机,将尘埃吸入盆地。据估计,非洲干旱地每年约有2亿吨尘土被刮走,其中1200万吨落在亚马孙盆地,使某些森林地带平均每英亩每年获得约100磅尘土,其中有1磅左右的磷酸盐,随着雨水降下,使当地的植物繁荣茂盛起来。

  美国人是偏狭和小气的,将那样富含营养的肥沃表土吹进大西洋去做水类的早餐,他们是不干的。而国家腹地将变成贫瘠的沙漠,这铁的事实远比喋喋不休的科学家的警告更使政府要人怦然心惊。

  1936年美国总统竞选中,罗斯福便把西部干旱问题作为他对国家首次“炉边谈话”的题目。罗斯福说:我曾和一些农户谈过话,他们失去了小麦,失去了玉米,失去了家畜,失去了井水,失去了家园,到了夏末还没有一块钱的现金来源,他们面临着冬天无粮无饲料,面临着播种季节没有种子等问题……

  1932年,罗斯福曾在大平原进行竞选旅行,作为纽约州一个政绩突出呼声甚高的州长,他将和他的竞选对手角逐美国的最高权柄。

  以他获得声誉的经验,他这次仍把目光落在基层平民和贫民身上。

  他又一次选中了美国西部被干旱煎熬的农民们。

  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旅行。本来,罗斯福的目的完全带有技术性、象征性的意义,但一旦进入西部的农户,他便被震撼了。西部农民贫困的程度令他吃惊。他开始真的深入下去,访问了许多农民和农场主。当草原列车在大平原上缓缓行驶的时候,罗斯福看到被干旱和风灾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土地、庄稼、牲畜和人群。他的感觉如同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他的这次旅行则如战后清点和打扫战场。损失是惨重的。一个世纪前,他们的祖先在和当地土著的战斗中打了胜仗,占领了这片土地,如今,他们却遭到了自然的重创。大自然将会为印第安等土著部落复仇,将会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走。罗斯福感到事态的严重了。整个地区惊人的崩溃,将会动摇整个美国的经济。事实也是这样,全国至少有8000万公顷土地受到沙漠侵蚀的损害,有2000万公顷土地已经弃耕。任何一个政治家和领袖人物也不会对此熟视无睹。就从罗斯福乘坐草原列车巡行的那一刻起,一个大规模植树造林的构想形成了——这就是著名的“罗斯福工程”。

  翌年,罗斯福入主白宫,他立即着手成立了土壤保持局,任命了“大平原委员会”。政府鼓励在大平原采取土壤保持措施,并命令每个州紧急行动起来,迅速扭转土壤退化的趋势,因为这是危及国家生存的大问题。

  1936年,在经过认真深入地研究了土地的现状之后,“大平原委员会”针对以往对草原滥垦的做法提出了质疑和诘问:目前的耕作方法如此损害土地,即使在好的年景也大面积降低了土地质量,而在坏年头,则越来越多地沦为沙漠……我们总是希望美国的农村社会稳步前进,但现在却开始自行逆转……

  1934年,罗斯福总统签署了一项命令,宣告“大草原各州防护林带工程”(即罗斯福工程)计划开始正式实施。国会拨款7500万美元作为工程费用。

  这个正式称之为“大草原各州林业工程”的建设项目,就其规模来说,在三四十年代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其工程范围包括北达科地、南达科地、内布拉斯加、堪萨斯、俄克拉荷马、德克萨斯六州,南北长约1850公里,东西宽160公里,发动农户们在此范围内营造林带、林网和片林,以保护农田、牧场和防止土地沙漠化。与此同时,土壤保持人员力促农民采取多种措施,来恢复和保持土地的利用价值。数百万公顷易受灾害的庄稼地仍改为牧场,让青草重新覆盖那里的土地。另外,让一部分田地休闲,休闲时把一些作物的茬儿和残余枝叶留在地里,保存土壤里的水分,避免遭受风蚀。或者使农田轮种谷物和草等措施。

  罗斯福工程从1934年始到1942年止,八年时间,大草原六个州共植树2.17亿株,营建林带总长度为28962公里,从而保护了3万多个农场的162万公顷农田。通过观测表明,小麦和玉米在林带保护下平均增产5%~20%,对其它作物也有一定的稳产增产效果。美国众议员斯提芬评价罗斯福工程道:林带已开始起到保土防风作用。

  这种作用给本来想离乡外流的居民带来新的勇气和希望……

  继罗斯福工程之后,前苏联在1948年10月也开始实施“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

  斯大林和罗斯福一样都是世纪伟人,他在“二战”中的卓越表现,给人们以深刻的印象。但是,在大自然面前,斯大林同样跌了不小的跟头。

  前苏联的欧洲部分的草原地带土壤肥沃,被称为“欧洲粮仓”。

  然而,由于过度开垦,乱砍滥伐,植被严重破坏,灾害开始在这个地区相继出现,旱灾和干热风,成为这里居民的黑夜噩梦。

  从“欧洲粮仓”到黑夜噩梦,这使斯大林大为光火。这位在战争中和罗斯福屡屡比肩的人,当他得知罗斯福工程在大洋彼岸获得成功,便也提出了一系列与自然抗争的活动的计划。“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就是这么系列活动中的主体工程。

  按照这个计划,在1949~1965年15年间,苏联将营建各种防护林570多万公顷,营建8条总长5320公里的大型国家防护林带,在欧洲部分的东南部,营造40万公顷的橡胶用材林。

  为了推行这项工程,在头两年时间里,苏联建立了500多个防护林站,林业部门为此还建立了50多个草原林场,科学院专门成立了200多名专家组成的综合考察队。据有关资料表明,1949~1953年,该工程营建了多种防护林287万公顷。但由于工程缺乏严密的科学设计和管理,造林质量受到严重影响。造林保存下来的只有184万公顷,到了60年代末,保存下来的草原防护林面积只剩6万公顷。

  这个名噪一时的生态工程——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大约终止于1954年,原因是苏联最高领导人的更迭。

  1953年,尼基塔·赫鲁晓夫掌握了苏联领导权。这个一生中都对田野风光和成熟小麦的清香气味感兴趣的人,却不得不对苏联当时的农业前景大伤脑筋。由于战争,由于过去领导人对重工业和国防工业的侧重投入,苏联国内的农业状况极差,粮食生产相当于四十年革命前的水平。粮食极度匮乏,饥饿的人群怨声载道,赫鲁晓夫目睹此景,下决心花气力抓谷物生产。

  精明的赫鲁晓夫算计了一番,倘若用提高现有农地产量的办法,花费委实太大了,那样必须建设数十亿美元的灌溉设施和昂贵的肥料工厂,这样多的花销要在国库里支出,无疑是困难的。

  这时,他灵机一动,想起了东部辽阔的草原。

  这是远比欧洲部分更为宽广的草原,这些草原还从没被谁惊扰过。赫鲁晓夫想,是该叫醒它们了。在苏维埃这样急切解决吃饭问题的时候,它们也该做出点贡献。至于目前正在进行的“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尼基塔·赫鲁晓夫以一个农民式的果决口吻说:让它放在谷物生产后面吧!

  于是,“斯大林计划”被束之高阁了。而一项与此相反,旨向草原要粮的庞大方案开始轰轰烈烈实施了。

  这片草原在哈萨克斯坦之北,西伯利亚以西和俄罗斯以东,在此之前,千百年来它们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羞涩的处女。与她为伴的是白桦林,云一般的羊群,火一样的马匹。现在,它将一夜突变为新娘,人们企望把它变成母亲,好从她身上解决吃粮问题。

  1954~1960年之间,数十万热情的拓荒者背诵着列宁的“星期天义务劳动日”那样滚烫的语录,用革命精神开垦处女地,很快达到4000万公顷,这一面积相当于英国国土面积的3倍多。苏联全国谷物产量比过去六年猛增50%,苏维埃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来了共和国短暂的富足和平静。

  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仅仅是眨眼工夫,这个地区便被无尽的灾害覆盖了。以哈萨克斯坦的一个专区为例,从1955年到1959年,每年有18万公顷谷物受到风灾损失。1960年,歉收达45万公顷,1961年为70万公顷,1962年为150万公顷,1963年为250万公顷以上……1962年到1965年期间,“处女地”总共有1700万公顷土地受到风蚀损害,其中有400万公顷颗粒无收。

  1964年10月,尼基塔·赫鲁晓夫被废黜,他的灾难性的农业政策构成了人们对他的不满和愤慨。他东望草原,看到渐渐变成荒漠的原野,心里也怅然若失。他默默地退回到他的郊外的别墅,忏悔似的以种植树木花草消磨时光,直到去世。

  继“罗斯福工程”、“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之后,北非五国的“绿色坝建设”也为世人瞩目。这五个国家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利比亚、埃及。所谓“绿色坝建设”,意即建设一条横贯北非五国的绿色植物带,阻止撒哈拉沙漠的入侵和土地的沙漠化。

  70年代初期,当科学家们惊呼撒哈拉沙漠向南移动成为不可置疑的事实时,它也同样慢慢向北扩大。本世纪初以来,北非干旱地区的人口增加了6倍,在这一时期,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利比亚都加快了对植被的破坏,特别是30年代以后,这些国家的人口急剧增加,随之而来的过度放牧和毫无节制的开垦,导致了农业环境的恶化。每年约有10万公顷的土地变成沙漠。按照这个速度发展,过不了多久,北非五国将会被撒哈拉沙漠吞噬掉。

  在沙质沙漠边缘直接造林的方案,有助于制止入侵沙漠的蔓延。

  阿尔及利亚是首先倡导建设“绿色坝”的国家,这个有238万平方公里田土的国家,其中80%的面积属于干旱沙漠地带,占国土10%的北部地中海沿岸的平原和盆地,是它的富庶地区,但撒哈拉沙漠正一步步逼近这个黄金地带。为了国家的生存,阿尔及利亚于1970年规划设计了绿色坝工程,计划建设一条东西长1500公里、南北宽16公里的混交防护林300万公顷,以有效地遏止沙漠的进逼。

  阿尔及利亚为推行此方案,甚至动用了军队。国家青年团和陆军紧急行动起来,将造林任务当作战斗任务一样下达。因为任何凶恶的敌人都不能完全征服阿尔及利亚人民,但沙漠却可能把他们逐出家园。这是有关“国家安全”的大事,也是战士们用另一种方式确保祖国的领土完整。

  绿色坝建设汲取了“罗斯福工程”和“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的经验和教训,采用了生态学的观点,大力保护现有天然林,营造人工林,改造草种,保护草场,用法律的形式限制过度放牧,在居民点建设农、林、牧三结合的生态工程,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到1984年,绿色坝建设已完成造林26万公顷,成活率均达到80%以上,有效地遏制了撒哈拉北行的脚步。

  从“罗斯福工程”和“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到“绿色坝建设”,表明人类已经有了痛失绿色的深刻忏侮,人类已经清醒。尽管平复自然的创伤需要漫长的时日和艰苦卓绝的奋斗,但人类思想中日益浓郁的绿意,将成为未来实现理想的保证。

  我国在1993年5月的西北沙暴过后,林业部组织中国科学院、气象科学院、林业科学院、铁道科学院等科研部门的数十名专家、学者深入灾区进行考察。这支队伍让人联想起大战过后的收容者。他们将以不同的专业视点逡巡灾区,就像海啸过后第一批赶海者会看到许多残留在沙滩上的软体动物、藻类或贝壳那样,他们会真切地看到一个被沙暴颠覆的世界,一个远比例行报告等书面文字更真实因而也更触目惊心的事实。

  但是,他们也发现了一份惊喜。

  当考察队伍来到宁夏中卫县沙坡头铁路沿线时,他们看到了一条长40公里、宽200多米的绿色防护林带傲然挺立在蓝天黄沙的背景里。除了该林带前沿50米左右宽度的草障林受到流沙侵袭和部分掩埋外,其余竟完好无损。防护区内的铁道上,未出现过灾难性积沙,即使沙暴肆虐时铁路运行也没有中断,也没发生任何行车事故。

  防护区内,7个火车站、7个养路工区、4条高压输电线路和国防铁道通讯线路、千座扬水泵站、数十公里渠道和灌溉系统除少数地段遭到一般性损失外,其余均状态良好,没有发生灾害性事故。沙暴袭来时,防护区内正在进行包兰线中(卫)甘(塘)段铁路复线和中卫至营盘水公路两项重点工程的施工,当时野外劳动的数千工人、民工和运行中的数百台车辆、机械均未受到伤亡和重大损失!

  谁都知道,中卫县是这次沙暴中的重灾区,灾难波及全县16个乡镇20多万人口,直接经济损失1200万元,死亡24人,失踪10余人,其破坏性不亚于一次大的地震和洪涝灾害。然而,在沙坡头地区,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一切竟如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专家们惊呆了。

  窥一叶而知全貌。

  专家们知道,这是防护林体系建设——一项迄今为止,远比“罗斯福工程”、“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绿色坝建设”更科学、更完备、规模更宏大的中国生态经济工程的胜利。

  沙坡头地段只是其中一段精采的乐章。

  于是,专家们由衷地赞叹道:“真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奇迹!”

  创造世界奇迹的正是1987年被联合国规划署授予“全球环境保护先进单位”金质奖章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林业部西北华北东北防护林建设局(简称林业部“三北”防护林建设局)以及在它领导下的千百万建设绿色万里长城的人们。

  1978年11月25日,中国政府正式批准在“三北”地区建设大型防护林的规划。第二年,“三北”防护林建设局正式成立。

  “三北”防护林建设局局址设在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市。

  1995年8月,笔者采访“三北”局时,它已经18岁。

  38岁的局长张建龙——这位从蒙古草原深处走出的大学生,大概属于共和国最年轻的正局级干部,他介绍“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时说:

  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是一项举世瞩目的生态经济工程。这项工程的特定功能目标是:从国土整治和三北地区的实际出发,寓综合治理与综合开发利用于一体,在辽阔的三北大地上,建立起符合自然与经济规律,高生产力的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生物群体。这个生物群体的整体结构,由相互促进、相互依存、相互制约和有机联系的若干单元组成。在这一整体中,既包括农、林、牧、渔副、各个产业之间相互协调发展的数量与范围,也包括防护林体系内部各组成要素之间的相互联结和相互作用。因此,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是一个大的系统工程,既是广义大农业生态经济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又是以防护林为主体的独立的林业产业。这项工程全长7000公里,宽400至1700公里,总面积400余万平方公里,约占全国国土面积的42.4%,其规模比罗斯福工程斯大林改造大自然计划绿色坝建设工程量要大许多倍。这项生态工程是名副其实的跨世纪工程,规划期限从1978年至2050年,规划林地总面积从1977年的2314.1万公顷,扩大到6084.5万公顷,森林覆盖率由5.05%提高到14.95%。总体规划总任务量3508.3万公顷,分三个建设阶段:

  第一阶段(1978~2000年)工程任务量2177.4万公顷,占总任务量的62.0%;

  第二阶段(2001~2020年)工程任务量807.7万公顷,占总任务量的23.0%;

  第三阶段(2021~2050年)工程任务量523.2万公顷,占总任务量的15.0%。

  如今,第一阶段中的第一期工程自1978年开始到1985年结束已圆满完成任务,第二期工程正在顺利进行……

  这位38岁的局长和18岁的“三北”局都很青春。

  在这种极富青春的叙述中,我们眼前呈现出北中国铺天盖地的黄色,葱茏的绿意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顽强成长起来。从1978年11月25日那天算起——“三北局”这个注定至少要活72岁的生命便呱呱坠落在三北大地以及人民的心里。这是世界上最宏伟最持久同样也是最耐人寻味的工程。即使是这一年出生的人,到了工程竣工的时候,也已是古稀老人。而更多的人则看不到竣工的那一天。然而,这项充满民族精神和东方美感的工程,这项真正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工程,吸引了多少人为它前仆后继、呕心沥血甚至为之献身……

  三北,一个存放民族魂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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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北局三人谈·传说之一:野人张候拉的故事·传说之二:站着没有躺着高·传说之三:人和树的故事

  对三北人来说,绿色是它们永远的原动力,是它们万世不灭的情结,也是它们共同的宗教。三北局没成立之前,三北人就曾热切地企盼和呼唤过它,并为之坚韧地奋斗过——

  刘文仕原是三北局副局长,1978年10月10日奉命来银川组建三北局。10年之后从副局长位置上退下来至今。他是三北局第一代领导人之一。当时林业部郝玉山副部长兼三北局局长,张兴、陈宏、刘文仕等人任副局长。谈起三北局的成立,他说之所以有三北局,应该说是三北人民奋斗的结果……

  刘文仕:三北地区占全国沙漠面积的98%以上,年降雨量普遍少于400毫米,尤其是西北地区,降水量仅在200毫米以下,在新疆吐鲁番盆地,年降水量仅16.4毫米,若羌17.4毫米,在极端少雨年1968年托克逊年降水仅0.5毫米。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播洒绿色,简直就是创造神话。不仅外国人不信,就是我们中国的有关的科学家、专家们也认为不可思议。

  1958年,甘肃定西县华家岭,10万人上山搞植树造林,只栽活了一棵树。当时一位专家曾去过定西,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以此为例,认为降雨量在400毫米以下的地区根本不能栽树。我曾就此事专门去定西做过调查,实际上定西是能栽树的。1958年植树时是从河南运来的白杨树苗,因为别的原因,这批树苗在火车站放了20天,成了死苗子,才有了10万人栽活一棵树的怪事。现在再去定西看看,那里的林子已经长起来了。

  在一些专家们看来,由于三北缺乏种树的气候条件和土壤条件,是不适宜开展植树造林的,因此,也反对成立什么三北局。我是做过一番调查研究的,从1978年到1995年,三北地区共551个县,我跑了400多个县,我认为三北地区是可以种树的,即使气候特别干旱的西北,也是可以种树种草的,当然也有特殊的困难。

  我1945年参加革命,1960年曾当过承德行署林业局长,后又到围场县大脑袋机械化林场当场长,从1962年到1978年离开,16年人工造林57万亩,天然次生林封育恢复40万亩,共100万亩。种树是我的本行。以我的经验,我认为在西北栽树是难点,但也绝不像一些专家说的那样,绝对栽不活。我把我的观点写成材料,送到当时的国家农委……我认为今天的三北局是数千名乃至上万名林业、农业、地质、气象等方面专家学者深入万里荒漠考察后争取的结果……

  彭庆光是三北局的高级工程师,湖南人,1955年毕业于西北农学院,到1995年11月8日,干林业已满40年,这40年中,他有21年是在新疆度过的。他在新疆一直搞治沙。

  彭庆光:谈起治沙,世界多沙国家都在加紧研究,企望能找到一条好的路子。沙漠最大的问题是随风而动,因此,如何把沙固定,使它驯服,不再如流浪汉般四处为害就成了关键。固沙的办法很多,大体有以下几种:一是采用化学措施,就是在沙漠上喷洒化学药剂,使沙漠凝固。但化学药剂只能维持几年,失效之后沙漠仍恢复如初。

  发达国家也有用沥青覆盖沙漠的,但要大面积覆盖,造价太高了。二是用插草方格压住沙地。比如新疆塔克拉玛干油田,就是用芦草方格固沙,把芦草插在沙漠里形成档风墙,以削弱风力的侵蚀。具体施工时先在沙丘上划好施工方格网线,使沙障与当地的主风方向垂直,再将修剪均匀整齐的芦草横放在方格线上,用板锹等工具从芦草中间插入沙层内约15厘米,使草两端翘起,直立在沙石上,最后再将芦草根部埋牢。它的主要作用是增加沙地表面的粗糙度,削减风力,使之无力携走疏松的沙粒。宁夏腾格里沙漠南端的沙坡头就是用草方格沙障固的沙。这种草方格沙障的造价也很高,塔克拉玛干的芦草沙障,一公里便造价百万元,到油田的路要通过流沙300公里,真是靠人民币铺出来的。三是用粘土沙障,就是用粘土全面铺覆在沙丘上。但这种费用仍很昂贵,而且雨水很难渗到沙丘内,影响沙丘的水分条件。除此之外,就是用植物来控制和固定流沙,这是我们目前治沙最有效也是最根本的措施。

  1977年,第一届国际沙漠会议在青尼亚首都召开。有167个国家的治沙专家参加会议。中国是个沙漠大国,因此,大会组织者指定要中国出一篇关于治沙的论文。最后,这篇论文交给了中国科学院兰州沙漠研究所治沙专家刘恕同志来写。为了完成任务,刘恕和朱震达等专家便深入到新疆吐鲁番地区考察。

  我曾在吐鲁番工作数年,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吐鲁番是沙区,面积约有一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整个科威特国家的面积。我在吐鲁番县艾丁湖公社四大队工作过多年,那时我是治沙技术员。那里海拔低,比海平面还低154米;一年四季风沙不止,夏天气温一般都高达50多度;平时空气干燥得很,地表河溪极少。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人们浇地只能用地下水,就是天山渗下来的雪水。当地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坎儿井的汲水方法。坎儿井是一种井、渠相联的汲水工程,由地下暗渠联通,一般长达几公里,最长可达30多公里。

  生在沙区的人都知道,沙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水。如今有了坎儿井,当地人便用水浇灌沙地,这样水到草长,原来白茫茫一片的沙地就葱茏起来了。人们再选一些优良草种,多种一些灌草,便形成了阻挡外来沙暴的第一道壕堑,刘恕他们在吐鲁番农村最初的工作就是推广引水植草。

  沙子能形成沙暴,和风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风小,沙子只会在地表流动;风大,沙子便会跳动;风狂,沙子便会飞动,造成悬浮。这是沙子被风作用下的三种不同形态,俗话叫作三级跳

  有了这种灌草的沙地,当大风起兮沙飞扬的时候,90%离地面10公分运动的沙子都被灌草带阻挡了。每棵灌草都是一条坚毅而顽强的手臂,它们拽拉牵扯,使准备继续远足的沙子们无可奈何,使起飞的降落,使疾走的停止,让它们跌落在绿草棵里不再有别的念想。

  但是,仍有一些沙子捷足先登,它们已经飞动起来,灌草们对它们是无能为力了。于是,第二道壕堑又构筑起来了。这就是防风林带。

  飞动在空中约10多米的沙子便会得到第二次阻挡。防风林带的铁壁更加坚固,风沙很难再飞越过去。

  刘恕他们又在农田内部种植林网,采取窄林带、小网格的形式,使原来空旷的原野遍植林木,使风不能一吹到底。这就是第三道防线。

  有了这三道防线,风魔就不会施虐,沙暴就不会发生了。

  刘恕、朱震达等治沙专家们在吐鲁番人民治沙的基础上,总结出了一整套乔灌草、带片网相结合的治沙办法,创造了防风林体系治沙的概念。

  这是划时代的创造。在国际治沙史上也是创举。1977年,刘恕代表中国治沙界在肯尼亚宣读了关于体系治沙的论文,在会上引起了轰动。当时《中国沙漠》、《国外沙漠》等杂志都予以报道。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防风林体系最早的萌芽。它是由三北人民和长年战斗在西北荒漠的科技人员共同创造的……

  窦芳是三北局营林处的高级工程师,1965年毕业于甘肃农大林学系。毕业前夕,听了周总理、聂荣臻号召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三大实践的录音讲话后,报名参加了甘肃农垦兵团第11师。当年和他一同分配到兵团的大学生有109人,比《水游》上的一百单八将多一个人。转眼30多年过去,窦芳已入知天命之年。在三北局,他是第一代创业者。

  窦芳:实际上,关于三北防护林的理论探究从开始到现在从没停止过,不久前,我还看到一家刊物上登载了一篇文章,文中对三北防护林的做法提出质疑,说三北防护林直接受益的是北京,而当地由于种了大量长得快的树——杨树,每天得挥发大量地下水,现在防护林一带地下水消耗枯竭,树已出现大片枯死的情况。当杨树枯死之后其它任何植物都不长了,因为地下水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这位学者何以得出防护林一带地下水消耗枯竭的结论。我认为关于三北防护林的理论探讨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三北人——包括我们这些生老西北的守林人

  三北防护林的理论问题应该属于尖端学科,它不仅仅是修一条长长的林带,像万里长城那样长,而是涉及天文学、气象学、地理学、植物学、生物学、历史学、社会学、遗传学、民族学、人类学等诸种学科的综合学科,没有多种知识的积累,是不敢轻言结论的。

  以那位学者所讲的西北为例,造成水源枯竭的原因绝对不是种了那种长得特别快的树,而是那里的地理环境和恶劣气候。比如新疆的地理特点是三山两盆,它的南边是昆仑山,中间是天山,北边是阿尔泰山,两个盆地一是塔里木盆地,另一个是准噶尔盆地。这样的地理特点从而影响该地的降雨量。整个西北降雨量是从东往西递减,从南往北递减,唯独新疆北部由于阿尔泰山阻隔了北太平洋的水气,反而形成降雨量从西往东递减。盆地的干燥度竞达16.00以上,地表土壤干燥如粉齑。而半湿润地区的干燥度仅为1.00~1.49。

  因为没有树木和草被遮盖,这里的年蒸发量为2000毫米,整个地区如巨大的土耳其浴室。因此三北的主要问题并不是种树多了,即使是像那位学者说的种了生长得很快的树,它也只会对三北的环境起很大的保护作用。

  搞了防护林工程,一是可以挡风沙,庄稼受到保护。二是树林可以蒸腾水分,使水位降低,改变土壤结构。没有林子时,水分被蒸发出来,水分里的盐碱成分却被留在了地表。如今有了林子,水位下降,盐碱便会吸入地下,土壤里的含盐量就会减少。

  森林不仅不会使水源枯竭,反而会涵养水源保持水土。地球上大多数河流均发源子高山密林之中。一片10万亩面积的林子,其繁纷的根系周围蓄积的水量约相当子一个200万立方米的水库。

  国外的经济学家和林学家曾对森林的公益效能进行计量调查,将其分为涵养水源效能,防止泥沙流失效能,防止泥沙崩塌效能,保健游憩效能,保护野生动物效能,供给氧气和净化大气效能等六个方面。而生态效益的经济价值与直接经济价值相比,生态效益的经济价值占93%,直接经济效益仅占7%。

  看了那篇文章之后,我很想写篇文章和那位学者探讨一下,论证一下三北防护林并不会给当地人民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只是抽不出时间。我给你说这么多,也是想让你先把我的陋见宣传一下,使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三北防护林建设实在是利国利民的事。

  在三北,关于种树的奇闻佚事多之又多,它们通常都是以民间传说的形式流传的。

  传说之一:野人张候拉的故事

  追寻著名的“造林英雄”张候拉的踪迹时,当地人都对这个称谓很漠然。但一提“野人”、“树神”,不管是老汉还是孩娃娃,都可以绘声绘色给你讲一段他的故事。

  然而,张候拉却故去多年了。

  他于1900年出生,于1989年去世。

  他是山西省保德县人,据说北宋著名的杨家将家族中的佘太君、穆桂英就是当地人。

  张候拉出名很早,1955年,他在分得的山坡上种了2万多棵树,价值数万元,后来,他把这些树无偿地献给了国家。

  1956年,张候拉当上了省劳模。当时,像他这样的种树典型很引人注目,他便受到省里领导的接见。省长亲自为他颁发奖状。当时,省长很高兴地和他握手,并且停留的时间也格外长一些,对着噗噗作响的镁光灯,省长笑容可掬。张候拉把奖状接了过去,一只手握住省长的手使劲摇晃,一只手翻动着奖状前后打量。当他确认这只不过是一张纸片时,便很急切地问省长:怎么也不奖给点钱?

  省长显然被他的话问蒙了,仍不置可否地送给他一脸灿烂的笑容。

  张候拉原以为省长忘了奖金的事,他是想给省长提个醒。哪知道一着急,便说出了这样没水平的话。他想省长肯定会给自己奖金的。他是过来人,过去民国时政府还给下边种树典范发奖哩,一次能奖励不少光闪闪的银元哩。但是,省长笑而不答。他从省长的笑声读出了危险:他此行很可能是两手空空了。

  他仍然不死心,在那样庄严神圣的场合,他顾不得许多了,他以山野村夫特有的粗鄙和精辟,一针见血地说:少点也行,就给20块钱行不?

  因为要钱心切,他的声音大了点,经过话筒的放大,响彻全场。

  省长本来想对他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说。台下轰然而起的笑声淹没了他。

  张候拉红头涨脸地下了台,低着头坐在特等劳模的位置上,听见背后的议论声潮水般溅过来:

  嘿,好一个财迷老汉!

  还劳模哩,怎么不讲一点身份……

  张候拉那时已经是50岁的年纪了,一个老汉遭人白眼,心里的滋味别提多难受了。老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泪水终于没有溢出。老汉经历过的苦难和委屈多了,他能消解得了。他含着泪水默默地走出会场,默默地告别了省城,默默地走上归路。

  没有人理解张候拉。从15岁起,每次出门远行,张候拉就给自己定下规矩,不管是何等情况,哪怕是乞讨化缘,也要寻几棵树苗种上。他一直坚守着这个约定,几十年来从没失约。然而,看来今天要失约了。

  15岁那年父亲死了。父亲临死前对他说,人活一世,盖棺而安。

  你爹这一辈子冤枉,死时连个棺材也没有捞着。后悔呀,咱这土疙瘩山连棵树都没有。娃呀,多种树吧,种树是积德行善的事,多积点德,给后代留下点念想……

  张候拉记住父亲的话,从6岁起就开始种树。过了几年,他当上了货郎,手摇拨浪鼓,挑起货郎担,在附近的山岭中走村串户。等货担轻了,钱袋子沉了,他便用铜板换几棵树种。有时没有铜板,便把老白布扯几尺换树苗。栽树的时候,并不分自家他家,看着合适,或山间小路,或河溪岸边,或村旁田头,总之,只要是他走过的路径,他看着合适,就把树们栽下来。从此多一分牵挂,等再路过那里,看树芽飘绿几许,量树身长高几分,眼巴巴盼它们长大。

  年青时人们说他,候拉拉呀拉拉候,你把爱妹子的心给了树们啦。

  年老时人们说他,拉拉汉呀汉拉拉,你把爱儿女的心给了树们啦。

  张候拉的心事有谁知呢?他原算计着这次到省城领奖,领导起码得发给他一笔奖金。他来的路上就已经看好地形,在进山口的坡坡上得种上一棵箭杆杨,让它嗖嗖地向天上长,走多远都能望见它;他还想在清水泉边栽上一棵柳,那样清灵灵的泉水得配上一棵依依可人的树,俗话说没树不成景;他还想……想来想去都是种树的事。

  可是棵棵树苗都得用钱买啊。

  多年之后,张候拉说起这事还后悔得不行,他后悔不是自己丢了人,而是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出门远行却没有栽树。

  1958年,张候拉当上了公社林场的一名临时工人。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他成了职业植树者。虽然是“临时”的,但他认为只要天天能和树们厮守在一起,并且名正言顺,就是大幸事。年终时,林场给每个职工分了三斤六两肉,可是他却把这些孩子做梦都够不着的肉给了别人,换回一些树棵子栽下来。第一次发“工资”,才6块钱,张老汉回到家又从家里抽走了12块钱,加在一起跑到邻县买了一斤水柳籽,然后又把这些宝贵树籽分发给街坊邻居,求他们好生把这些树籽播洒在自己的庭院屋旁,好好呵护它们长大。

  1966年的一天,张候拉的老伴张改子突然发现家里的80块银元不见了。这80块银元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是她的镇家之宝。她连夜突击“审讯”,果然是“死老汉”拿走换了人家几车树苗。现在,这些树已经种在山沟沟山梁梁上了,生米已成熟饭,泼水难收了。

  张改子压抑在心头的火终于爆发。自打跟定张候拉,她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为了种树,弄得全家倾家荡产,孩子们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家中从没见过一百块以上的钱。这银元是娘家陪送的,是娘家人的祝福。睹物思亲,张改子也把它们当作“娘家人”看待,再穷再难,也舍不得动它。可是,这种树种疯了的死老汉却把它换成了树!

  见老伴动了怒,66岁的张候拉觉得很内疚。他这一辈子谁也不欠,就欠娃他娘。罢罢罢,还是别拖累家里了,让自己一人去完结和树的不了情吧。于是他背起铺盖卷,悄悄出走了……

  张候拉只身一人进了山,在离村几十里的一处叫葫芦头的地方安顿下来。他的居室是一个深2米、宽4米的山洞。石洞背靠山坡,下临水沟,洞前青石如镜,坐卧皆可,若上到山顶登高远望,可以看到青山外许多景致,心事便飘得满世界都是。

  张候拉一住就是五年。

  五年来,眼见得山梁梁上的树多起来了,秃头山变得漂亮了。人们都知道山上住了一个“野人”,那是个白发盈尺,赤身裸体的“种树仙翁”,是个“树精树怪”,他是个谁都难以理解的怪人。

  当了五年野人的张候拉,在葫芦山头上种了3万多棵树。

  1972年,瘫痪多年的林场又恢复了。张候拉又回林场继续当临时工。72岁的老汉每天挥锹舞锨地种树种树,竟然把昏昏欲睡的林场弄得上下不得安宁。领导嫌他烦,便借故把他辞退了。

  张候拉哀求领导说,我不当临时工了,让我义务种树行不?我一分钱不要林场的,你把林场的九塔山给我,我都给你种成树再还给你行不?

  林场领导无法理解这个白发人,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白眼相向:你都这样一把年纪了,别折腾自己了,回家吧!

  见场领导剥夺了自己的种树权,张候拉急了,他上县里告状去了。

  去县政府告,去公安局告,去林业局告,还去信访办申诉……

  大家都当笑话去对待。一个要求种树的人,人家不让种,他反而去告官,世上哪有这种人?莫不是老汉神经出了毛病?

  于是都嘻嘻哈哈地劝他:老汉老汉,回吧!人家不让你种树是关心你哩。

  张候拉不回,不让种树死也不回。

  他终于在县府门前拦住了一个干部。

  听完他的申诉,那人不解地说,在荒山上种树有啥不好?栽去,谁不让栽,就说我说的!

  你是谁?

  我是刘忠文。

  哎呀,张候拉差点跪下来,原来是县委书记——县太爷哩。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红皮日记本,恭恭敬敬地说:刘书记,你给俺写个字吧。

  刘忠文就给林场领导写了封信,让他们准许老汉种树。

  张候拉得胜而归,从此便拉开架式在九塔山上栽起树来。

  九塔山是个光秃秃的山,由于常年雨水冲刷,山上裸露着一些白花花的砾石,表层的土被剥光了似的。要想种好树,就必须保护好土壤,不让水土流失。于是候拉老汉就决定先治理山东边的臭水沟。

  没有钱买水泥石料,怎能筑坝修堰?候拉老汉便想起了用芦苇根筑坝的方法。他打算先用土垒起坝来,然后再栽种上芦根,芦根密密麻麻的根须就会把坝子包得严严实实,就像铁丝网包得那般坚固。

  于是老汉背上草绳,扛着挠钩,挎着干粮袋走20多里路到黄河滩上挖芦根。一天来回40里地,背负百十斤重的芦根,水淋淋的,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全靠老汉的热脊背才不致结成冰。

  张候拉背了三个春天,跑了一千多里路,才把土坝修成了。芦根发芽了,土坝变成草坝了,老汉又在坝两边栽上柳树,这条沟治理好了。

  他在九塔山一住又是五年。五年里,他种了一山树。县林业局的几位同志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才丈量计算过来他到底在九塔山种了多少树——九塔山成林面积310亩,树30.75万余株。

  候拉老汉一生种树100万株。九塔山林木只占总数的三分之一。

  老汉种树爱树养树育树,他视树为有生命的活物。大凡所植之树,皆栽贫瘠之地,老汉心颇不忍。俗话说人生如苦宴,苦尽方曲终人散。树有何罪,生在西北便来受苦,他便想方设法善待树们。种树前,他用黄连水浸泡树秧,很像医生们为人们做消毒防疫之事。刨坑时,尽量周正深挖,让树们的根须舒展从容。西部多旱,栽后必须浇透水,候拉老汉长年累月上山下山到几里之外的河里挑水浇树……

  30多万株树,每株树都是他邀请到这个世界的“客人”。树虽无言,其情性若人,候拉老汉皆能和其交谈。他看不得树们受苦,便竭尽其力为树们效劳。五年来,挑水的扁担坏过多少根?他记不清了,然而他却清楚地记得凡是经他手栽的树,没有因旱致死的。

  1989年,张候拉无疾而终。

  他种够了100万棵树,离开了这个世界。死后人们才悟道:像张候拉这样的老汉,一辈子种了100万棵树的老汉,五百年怕是才能出一个,他是真正的种树圣人,是树神树仙……

  传说之二:站着没有躺着高

  他叫李志远,宁夏彭阳人。他在传说中拄着双拐向我们走来,在有阳光的背景中幻化成一片山林……三北局宣传处的同志特意为我们放了他的事迹录。

  李志远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长得高大壮实,小小年纪,胳膊上的肉就鼓得红薯块似的。他想,他完全可以凭力气挣饭吃,可以靠种庄稼养活年迈的父母。

  1980年冬日的一天,他到一截土崖下挖土,土崖突然坍塌,把他砸在了里面。等人们把他救出来时,他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

  他每天躺在窑洞的土坑上,真想一死了之。日复一日,他觉得比年迈的母亲和柔弱的妹妹还软弱了。他的胳膊已经变得纤细而无力,身上的蛮力早已消退,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李志远了。

  妹妹给他找来许多刺绣的图案,母亲给他使过的针扎子。为了使他解闷去愁,亲人们想方设法让他注意陌生的东西。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作为男性世界的平衡点已经没有了,她们想让他到女性世界里去寻找,一是为了他的痛苦,二是为了将来的生计。

  他果然学会一手好刺绣。他能绣五谷丰登、年年有余、鸳鸯戏水、春桃秋菊、兰花红梅,还能绣哪吒闹海、刘海砍柴、红楼西厢、封神故事,他的巧手曾吸引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来他的窑洞求做嫁妆物什,使他失去平衡的岁月里平添了另外的生活乐趣。

  一天,他突然绣出了一幅翠鸟踏枝图。绣着绣着,他似乎听到了那鸟的鸣叫和树枝摇动的声音,他很长时间没有走出窑洞了,没有再见到那动人的绿色和啁啾不已的鸟类了。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出来了。

  他拄着双拐找到村长,要求承包家门前那块近百亩的大荒坡,他说:我要在荒坡上种树。

  谁也没把他的承包当回事。虽然村长答应得非常庄重,但完全是为了怜悯。这话说完就过去了,大西北,荒山野岭多得是,哪能说绿就绿?

  可是李志远却当了真。

  每天一大早他就拄着拐杖和娘上了荒坡,娘给他拿工具。他便按着事先的规划付诸行动。李志远又开始进入男子汉的世界,干力气活曾给他带来过乐趣。在他健康的时候,每当此时,他便叉开双腿,将腰间的力气聚拢一起,然后分给他健美的双臂,鼓起每块肌肉,使不完的力气便喷涌而出。那时他一个人就是一台动力机车。可是现在他却举步维艰,离开双拐,身体难以平衡,举起镢头,拐倒人也倒。倘若用一只手,难以使劲,一镢头下去只刨出一点白印印。

  一天下来,他的断腿因不停扯动使断裂处的钢板撕裂了肌肉,他住进了医院,还没好,他就又拄着双拐来到荒坡。

  站不住,就索性躺着干。用男人们拥抱爱人的姿势拥抱大地,用下巴颏儿支撑着大地,用别人看不到的视角去审视大地,他不停挥动手臂去挖去刨,在他坚毅前行的身后,一行行鱼鳞坑整齐地排列着……

  他要把父母为他娶媳妇的钱拿出来买树苗。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含泪把攒了一辈子的钱拿了出来。母亲通情达理。母亲知道要是这山前山后都是个绿,娃子娶媳妇就不作难了。要是这疙瘩总是个黄,再好的媳妇也得跑了。

  几年下来,整整80亩荒坡地变了模样,3.6万棵树齐刷刷长起来了。

  这时有人写信告状了,说他“开荒破坏植被”。县上感到问题严重,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李志远“破坏”事件。

  李志远不明就里,以为县里官员视察来了,便拄着双拐,和家人一起陪同他们参观几年辛劳栽下的林木。干部被震撼了,一个残疾人,竟然靠躺着卧着把80亩荒坡绿化了,这真是人间奇迹。他们原准备罚李志远的。看到这种情景,他们激动地对李志远说,你是一个躺着比站着高的人!

  一封举报信推出一个造林英雄。从此,李志远的事迹传遍了彭阳,传遍了宁夏,也传遍了三北……

  传说之三:人和树的故事

  他叫郑宗武,河北平泉县人。

  1954年东北林学院学成归来的郑宗武在为全县林业干部讲课时,侃侃而谈,讲到了森林覆盖率,他说加拿大森林覆盖率为59%,美国的森林覆盖率为32%,瑞典为53.4%……这些都是资本主义国家。而我们中国则不到10%。

  课讲完了。过了几天,县人事局长找郑宗武问:你说过资本主义也重视林业的话吗?

  说过呀,这是林业杂志公布的材料……郑宗武回答说。

  不几天,一纸令下,郑宗武被取消候补党员资格,并开除公职。

  领导对此的解释是:连林业都是帝国主义好,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有前途吗?说这种话的人难道不该从革命阵营里清除出去吗?

  就这样,郑宗武带着破碎的心回到了老家圣佛庙村。这时,老家已经闹过土改。他老婆儿子、一家老小,没有土地,没有农具,只好投奔了在内蒙呼伦贝尔草原上干活的哥哥。

  接纳他的是一个边境林场,这使他很高兴。只要有树种,有林子伺候,管它反革命不反革命呢。他来内蒙时啥也没带,只带了满满一箱林业书。郑宗武很有些自负地想,平泉不要我,是它没福气,我会在这里干出名堂的。

  谁知他接到手的工具却是一柄锋利的斧头!

  林场让他去伐木。

  郑宗武在林学院学习的昨天浮现出来,他知道这片高大的次生林,生满白桦树、山杨树、樟子树、榆树,还有贝加尔针茅等。一片又一片,可以连接到大兴安岭。这些林子是中华民族的宝中之宝,砍伐一片就会少一片。等一片一片林子砍完,真实的危险就会露出头来。

  一个林学院出来的人,怎么能砍伐森林呢?

  头一天,郑宗武转悠了一天也没动一斧子;

  第二天,郑宗武只砍了一棵被雷火烧了一半的死树;

  第三天,郑宗武说心口疼,怕是胃着凉了……

  林场领导劈头就是一顿臭骂:你当来这里是玩闹呀,不行你趁早滚蛋!

  郑宗武突然觉得危险又一次向他逼近。这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人的破坏力。郑宗武突然明白,千百年来,并不是没有爱树的人,而是爱树种树的人力量太弱小了。他觉得自己手持利斧相向林木实在是一种象征,它说明中国知识分子的实际处境。学林业的人去砍树,这说明驱使他拿起斧头的力要大于他许多倍,他太脆弱了,原来书本给他的知识太微不足道了,还有多少如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像他现在这样手持利斧,砍向本该用生命护卫的东西。

  郑宗武终于向亲爱的树们挥动了利斧。唯有他能清楚地听到耳边传来的那一声声低低的呜咽,那是树木哭泣的声音,同时也是他心中血泪溅落的声音。他还是不能忍受这种折磨,最终,他放下了砍伐的斧头,捏起了粉笔头。边疆扫盲需要人手,他就站在了黑板前。不种树也不要伤害树,这使他心灵得到了暂时的平衡。他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人身上,这是比种树更首要的问题。要教育他们,要使他们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所有的愚昧和愚蠢都是因文化素质太低引起的。

  虽然那些树影一天天远离他而去,但郑宗武心里边想,有了人还怕没树吗?

  可是,他的梦想又一次破灭了。他被查出来是一个暗藏的“反革命”!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参与斗争他的人有些就是他的学生,那些学生念着他教的文字写成的发言稿,声明决不上他的当,从此坚决和他划清界限。

  更多的人扔下书本操起了斧头……

  他的家人因此受到了连累。大儿子体弱,不久得病死了;二儿子受到惊吓,疯了;妻子得了抑郁症,一天到晚面壁而泣……

  “四清”运动开始了,家里来信说能否回去申诉一下,把“反革命”帽子给摘下来。他心里的火花又闪亮了。于是他又携全家回到了故乡平泉。

  搬家时,他仍然没有家当,仍然把那一箱子书给带回去了。

  材料递上去了,几乎就要平反的当儿“文化大革命”来了。郑宗武不但没有被平反,反而又被扣上了“反革命翻案”的帽子。似乎他千里归来,就是为了配合这次政治运动,他又被揪斗游街,而且比过去的几次批斗都重。

  他的二儿子被吓死了。

  一向跟他默默忍受的妻子哭着叫着,发疯般地跑回屋里,把那一整箱子的林业书籍搬到院里,一把火点燃!她恨这些书!恨那些树!

  郑宗武看着火光中的林业书,泪如雨下,他跪在地下,为这些书们磕头送别。

  当郑宗武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脸时,他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

  1979年,平泉县圣佛庙第五生产队的社员们自发起来,给蒙受冤屈25年的郑宗武平了反——一致推选他为该队的生产队长。虽然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官,但也说明郑宗武的政治地位变化了。

  人们不再歧视他,并且从心底接纳了他,把全队几百口人的信任给了他。

  郑宗武泪眼婆娑地站在圣佛庙第五生产队全体群众面前,一时百感交集。失去了多少年的尊严和自信,如今在故土找到了。是家乡人把他在25年前丢失的东西又重新给予了他。

  面对着那样信任他的老少爷们,郑宗武的血性又一次冲决而出。

  25年后,人们仍和25年前那样穷,满目仍是苍黄的贫困底色,这说明自己没有错。他又想起了他的森林覆盖率,想起了他的林业,想起了他曾被风暴摧毁的理想。他在群众大会上脱口而出,老少爷们,我们要想治穷变富,还要造林种果呀!

  这啼血之声使全场静寂。

  25年前,就是眼前这个人因喊出了这句话而沦落为最不幸的人,25年后,他仍痴心不改,又一次喊出血泪之声,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只是掌声还没完,便被郑宗武的家人打断了。二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什么狗记性?你忘了你为树吃的苦头了吗,你的两个儿子咋死的?

  郑宗武突然噤声了。是呀,时下是什么年月,平泉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县上仍强调“以粮为纲”,你这时候提出造林种果不是找死吗?你已经搭出去25年了,你还有几个25年?郑宗武无言泪下……

  关键时刻,是妻子郭述兰给了他支持。

  妻子郭述兰原是个漂亮的姑娘,她也有一个灿烂的前程,她曾是妇女干部,区里和县里的培养对象。自从认识了郑宗武之后,认定他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是个好人。她不相信他是“反革命”。虽然郑宗武厄运缠身,她仍一往情深地跟定了他,从没半点后悔。她曾恨过给家庭带来不幸的树们,恨过那一箱子林业书籍。但是,当她一把火烧掉了那一箱书之后,她发现丈夫实际上已等同死亡了。他不再有生活的激情,他似乎只剩下一副躯壳,灵魂已追随毁灭的理想而去。

  只有树木才能救他,才能恢复他的生命光彩。既然他又一次喊出“造林种果”四个字,就随他去吧,于是她对丈夫说:你干吧!

  1981年,郑宗武带领乡亲在圣佛庙村山前山后种了3万棵树,还办起了一个8亩面积的苗圃,开辟了好几个果园,使家乡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县上知道了郑宗武带领家乡群众造林种果致富的事迹,也知道了他的遭遇,决定给郑宗武安排工作,让他当上了凤凰岭乡的林业协助员。虽然这协助员只是个临时工,但郑宗武不嫌弃,只要和林业沾边,都是神圣的工作。25年积蓄的对林业的炽热感情喷发出来了,满山遍野都是他思想的碎片。他又像当年那样,举办林业知识讲习班,搞苹果剪接技术讲座,培育苗圃,对全乡林业发展进行总体规划等等,忙得不亦乐乎。他又开始大谈森林覆盖率,谈中国林业的差距……

  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家。

  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因他而郁郁致病的妻子,有一个双肾坏死的女儿,开始上班的时候,郑宗武每天早早起来,把中午的饭菜弄好,给母女俩放在锅里,中午让妻子撑着病身子把饭菜热热,晚上等他回来再做上一顿热乎饭。凤凰岭乡离圣佛庙村有10多里路,郑宗武就这样来回跑着,随着他工作铺开的摊子越来越大,一个点发展到一大片,全乡的林子果园都需要他指导,有时遇到虫灾或季节关口,竟像军情般火急,他顾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1983年大年二十九,正利用农闲给乡亲们上果树修剪技术知识讲座的郑宗武,被二哥喊回了家,妻子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三天后就走了,没有留下半句话。和母亲同样垂危的小女儿也奄奄一息,不久,也追随母亲而去……

  郑宗武悲痛欲绝,几乎泣出血来。他在年少时太书卷气了,竟敢轻言什么森林覆盖率,这该需要多大的代价才能换来那生命的原色呀。现在他知道了,深切地知道了,一个正直的林业工作者,只要他真正把祖国的林业事业放在心上,同时就意味着风险、奉献和牺牲。

  在中国,森林覆盖率哪怕上升一个小小的百分点,一个微小的刻度,都需要多少生命来做祭奠啊!

  为了心中的绿色,郑宗武先后献出了四个亲人的生命!

  郑宗武家已不家。家中还剩下唯一的小儿子,他的最后的根。

  他索性把小儿子送到已出嫁的大女儿家,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全乡的林业工作中。

  仅仅一年,凤凰岭乡就新建果园210个,植树造林2500亩。凤凰岭乡已是满眼新绿,一片秀色……

  1986年后,郑宗武当上了平泉县政协副主席,但他的主要工作仍是乡林业技术员,仍然在凤凰岭乡跋涉着,辛劳着。如今,凤凰岭乡的森林覆盖率已达58%,离当年“加拿大覆盖率59%”只差一步之遥。虽然仅仅是一个乡,但毕竟圆了他个人的一个梦。倘若由无数个郑宗武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梦汇聚在一起,中国的森林覆盖率就会大大上升……

  像张候拉、李志远、郑宗武这样的林业英雄在三北地区可谓数不胜数。但三北更多的是些默默无闻的无名英雄,它们像草木般无言,只求繁茂春秋,不图名垂青史。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无言者,才创造了世界称奇的伟大工程——三北防护林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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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林和树有关·榆树帮助了中国革命·“实事求是,不尚空谈”·植树书记赵兴国·幸运的郭涛·靖边林草双百万事件·不争的事实

  如果说,三北防护林可以喻为北中国一棵庇佑华夏各民族的渐渐长成的参天大树,那么,陕北榆林地区就是一条深长的根须……

  榆林——一个令人产生联想的地名。

  榆林,毫无疑问是和榆树有关。榆树是个古老的树种。据说榆科中的榆属物种目前尚有45种,其中有高大浓密的美洲榆、英国榆、荷兰榆和西伯利亚榆以及亚洲榆树。说榆树古老,是因为早在1亿年前的白垩纪,榆树就已基本上进化到现在的形态了。榆树是一种女性树种,它具有浪漫情怀和脚踏实地两种品性,这主要表现在它那独特的别的树种所没有的繁殖方式——能飞的碟状翅果上。就像受孕的女人,这一粒粒精巧的树种,靠扁平而又干燥的翼翅驾风到处飘荡,飞累了便任意着陆,只要合适,就生根发芽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

  正是这种生殖力和适应性,使榆树经受了气候的考验,甚至跨越冰河期,成为5000年以来地球上最常见的典型的森林树木。

  榆树当然也历尽沧桑。它是何时从亚热带或别的温热带飞来,在中国西北部落脚,发达蔚然,并使一地区被冠之以“榆林”之名,已不可考。据说,榆林城在明代以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居民点,叫榆林庄,后来在陕北沿长城兴建城堡,才依旧址建了榆林堡。到了公元1472年,由于榆林堡位于当地交通要冲,遂升为榆林卫。此后又在公元1492年,1515年前后进行了三次扩建,方完成了今日榆林城的基本轮廓。

  榆林地区位于毛乌素沙漠边缘,自然环境极其恶劣。毛乌素沙漠学名应该称为毛乌素沙地,面积3.21万平方公里,占三北地区沙漠面积的4.5%,历史上曾是水草茂盛的广阔草原,后来天然植被遭到破坏,才成为茫茫沙海。这里是温带半干旱草原和荒漠过渡地带,陕西北部的榆林地区七个县份就逶迤散布在这片沙地里。由于自然环境恶劣,土壤贫瘠,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历史上这一带曾出过不少风云人物,如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是定边县郝滩柳树涧人,李自成是榆林米脂人。还有革命领袖刘志丹等当年就常在这片土地上活动。

  榆树对人最大的贡献在于它全身可食。在陕北,关于榆树人们有种种吃法。春天榆树的嫩叶和榆钱,还有榆树皮,都可果腹。正是有了榆树的帮助,陕北人民才度过了千百次的灾荒,一直生活在这片充满苦难的土地上。

  1935年10月,当中共中央及红一方面军主力到达陕北之后,这个具有锯齿形树叶和会飞翔的碟状翅果的榆树,同样也帮助了中国革命。

  1935年,刘志丹率领陕北工农红军,攻克了榆林地区七县之一的靖边县城,同年8月20日,在青阳岔召开了苏维埃代表大会,组建了中国共产党靖边县委员会,李子厚为县委书记。

  这是榆林地区第一个革命政权。

  如果说,对三北防护林工程的呼唤曾经诞生于遥远的历史深处,那么,就可以追溯到这个陕北地区最早的工农革命政府。

  惠中权是靖边县第八任县委书记,他接任时正值国民党封锁陕甘宁地区的时候,鉴于国民党企图把根据地军民困死饿死的形势,毛主席向边区人民发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把陕甘宁边区建设成模范抗日根据地”的号召,于是一场生产自救的活动在靖边大规模开展起来。

  靖边位于榆林地区西部,其北部与内蒙古自治区相邻。历史上著名的无定河横贯该县东西。

  靖边以环境险恶、生态低劣而闻名。大漠为邻,黄沙侵袭,丛草不生。加之多年的灾荒饥饿、盗匪、战乱使靖边人民如浸漫漫长夜,饥寒交迫。

  然而靖边却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文化,其境内褡连沟、祁家园、小桥畔等地,就先后发现仰韶文化遗址。靖边在夏商周时期,为古雍州地,春秋时为晋、魏地,靖边的名字见于宋哲宗元符二年,所谓“靖边”,意为绥靖、安定边关之意。明为靖边道,兼管榆林、定边等地,清为镇靖堡。

  靖边多沙,自古至今,不管官府或是下民,无不以殷殷树木为刻骨之念。浏览该县县志,所记得心之举,莫不与树有关——

  苑馥桂,贵州人,进士,嘉庆末年(1820年)道光初年任知县。尝捐产,买树秧10万株,给民分种,未几浓荫普遍,万民感哉。

  刘青黎,字乙观,山西大同人,光绪十六年(1890年)任知县。捐俸数百余,购桑苗数千株,刊布蚕桑书,力懂其事。惜限于地势,卒无成。亲临四乡劝种。

  丁锡奎,字辅臣,甘肃泰安县人,进士。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任知县,举凡兴利除弊、因地制宜、力能为者,悉人筹划,无松弛。到任后,亲自考察北部沙区,冒风雨以劝农桑,提倡种树。立约章,亲历植树。规定每天栽植成活200株以上者酌赏。

  牛庆誉,山东人,民国十八年(1929年),任靖边县长。在任两年,提倡植树造林,民国十九年(1930年)春,牛县长亲率军民植树,在河东湾植高柳杆三四百株。在北门洼沙地上植树2200株……

  靖边人以树为旗,以树为碑。但给靖边人以最深感动的还是共产党人惠中权带领大家植树造林的故事。

  惠中权是清涧人,当年这位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的汉子出现在靖边城的土道道上时,谁也没有在意,他就是日后新中国的林业部副部长,并且以自己脚踏实地的作风,影响着无数个共产党人。

  在边区诸县中,靖边的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最差。在最初掀起的大生产运动中,靖边一直是榜上无名,并且经常受到毛泽东同志的批评。

  毛泽东同志本来是不善于数铜板的,但是,蒋介石对陕甘宁边区苦苦相逼,使他不得不认真对待经济问题。然而,陕北的自然条件恶劣,想要创造奇迹,谈何容易。在1940年以后的几年里,戴着八角帽脸呈莱色的瘦削的毛泽东,多么希望有人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先走出一条丰衣足食的路子来……

  这个被毛泽东企盼的人出现了,他就是惠中权。

  惠中权初到靖边时一直默不作声。他总是带领大家到沙漠地带调查,就像打仗查看地形一样,然后又深入群众,向有经验的植树农民讨教。老汉们说:一棵柳树,5年长大,第一年可砍小枝叶约4斤,第二年可砍枝叶约8斤,第四年可砍约15斤,第五年便可砍树枝约18斤。羊的添草时间是春天正月二月,每只羊除白天放牧在山里外,夜里另添一斤树叶就吃饱了。60多天,一只羊有80斤树枝叶是绰绰有余的……

  惠中权把农民们的话谨记在心,一幅以树为纲,围绕植树造林,改变靖边贫困面貌的蓝图渐渐在他脑中成熟。不久。在动员全县群众大力开展植树造林种草大会上,他响亮地提出了:“多种一棵树,多养一只羊,多积一斤粪,多打一斤粮”的口号,得到了靖边人民的热烈响应。

  植树造林活动开始后,靖边县政府又制定了一系列措施,以提高群众的植树热情,保护群众的利益。

  他们提出:有公树的地方,可以无代价地把树秧送给农民种:另在张家畔设摊公开买卖树秧,每株七元钱,以便无树的区乡来买;群众可以互相调剂,拿二升糜子可换三棵树秧,也可拿变工换,有亲戚朋友关系便互相赠送……

  在惠中权为首的共产党人倡导下,靖边人对树的认知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人们真正洞悉了共产党提倡植树造林的深意。古往今来,或许有些开明官吏号召植树种草,但大部浅尝辄止,头脑中偶尔闪现良善冲动而已。当年蒋介石到甘肃兰州时,看到城外南北两山荒凉如此,也曾请来德、英等国林业专家考察,研讨改善计划,结果专家们仅留下两个字:可怕,便拂袖而去。1942年,国民党甘肃省建设厅,规划造林面积10000亩,到建国初,两山上仅栽活了240棵“小老汉”树,而共产党号召人民群众植树造林,是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生存状况去考虑,是从生死存亡的迫切需要去实行,因此得到了人民群众最广泛的响应。

  靖边,有关植树造林的神话就这样开始了。

  惠中权广泛发动靖边人民种柳树榆树沙柳柠条,引水拉沙,打坝淤地,并且在农业、水利、畜牧、运盐等方面都取得很大成就,使靖边一下跃上边区诸县生产工作之首,使毛主席欣喜异常。善于抓典型做总结的毛主席立即意识到惠中权不仅仅是抓了植树种草问题,而是闯出了一条根据地革命政权如何站稳脚跟的大问题。在毛泽东看来,延安革命政权也是一棵大树,它的根须扎在陕北贫瘠的黄土地上,如果没有足够的水分和营养供给,这棵树就会枯萎下去。而今,惠中权提供了很好的经验,抓种树种草,改变当地的生存环境,以此为基点,再发展养殖业、农业,这样,根据地就会获得源源不断的供给,就会突破敌人的经济封锁,使中国革命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惠中权个人,毛泽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1943年,毛泽东专门接见了他,并赠词:“实事求是,不尚空谈。”

  在毛泽东伟大目光的笼罩下,惠中权一生也没离开过林业,直到1965年任共和国林业部副部长,直到文化大革命中他受辱致死。他是上吊自杀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一生致力“实事求是、不尚空谈”的人,选择洁净的自杀,也算是对自己信念最忠实最坚定的固守。

  继惠中权之后,靖边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植树造林的步伐。

  1975年,靖边县又出了一个实事求是,不尚空谈的县委书记一一赵兴国,由于他的出现,靖边人掀起了更大规模的植树造林活动。

  赵兴国是靖边县解放以来第21任县委书记。在他接手靖边县委书记时,靖边人正处于文革飓风之中。由于人为的破坏,靖边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劣。

  赵兴国感到沉重。一个有30多年光荣历史的革命老区,现在仍被风沙所苦,这是共产党人的耻辱,应该发动大家,像当年毛主席在延安号召边区军民搞大生产运动那样,再一次为生存而战,为信念而战。

  靖边人又一次被赵兴国激动起来。

  对未来幸福的渴望和对绿色的希冀是靖边人永远的动力。共产党员发动起来了,共青团员们发动起来了,群众们发动起来了,像当年唱着那支信天游那样:三十个马队两杆号,一对对红旗朝北摇,刘志丹的队伍上来了……一支绿化大军像闹江春汛在靖边大地激荡着,一支支仅仅靠信念而顽强战斗的植树队伍红火火地布满了靖边的山梁沟壑……

  这次植树高潮带着那个时代的印痕。当我们和许多靖边人谈起这个绿色往事时,人们都以不可解的口吻追忆那时的激情。

  那是被称为“大会战”的植树运动,具有典型的中国特色,即是规模大,投入大,人海战术。领导们事先必须做好全面规划,将主攻方向、战场位置、如何实施等,都如打仗那样一一研究确定。在劳力方面,主要以民兵拉练形式进行,编成民兵连,配备好领导干部,成立临时党团支部,由各公社武装干部亲自带队。全县划分为若干战区,分别由所在地公社、国营林场、民兵组织负责人联合成立战区指挥部。

  会战中,一边造林,一边军训,劳武结合,并在班、排、连和个人之间开展竞赛。会战结束后,总结评比,表彰先进。

  赵兴国同志任造林指挥部总指挥。

  当我们来到靖边追寻赵兴国的故事时,往昔那样宏大的场景已经退隐在山野之中。满眼尽是葱郁的宛若苏东坡诗句的豪放的柳树林和白杨林。陪伴我们的靖边县林业局的同志说:这些树林就是赵书记留下来的……

  当时任靖边县王渠则乡党委书记,如今任三北局副局长的郭涛回忆赵兴国时说:

  大会战时,各公社书记亲自带队,他的身后就是各村的民兵营或民兵连。我们向赵书记报告。赵书记既是党政领导,也是武装部政委,他往队伍前一站,就把靖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带来了。

  全县民兵在赵书记的带领下钻到沙漠里,带着干粮和铺盖,一干就是一两个月。机关干部全部参加,只留老弱病号唱空城计。全县分两个造林基地,各单位定植林面积,定成活率,自己栽树自己拉水浇,公社与公社之间竞赛,村与村之间展开竞赛,大家都像疯了一样拼死拼活干。

  赵书记有胃疼病,经常呕血。他背着大家,吞吃些药片片,但都不管用。他的胃病很重,乡干部从粮站弄了点白面,交给一户群众,让她给赵书记做碗面条,还不够一碗,上面还掺了洋芋块。赵书记接碗吃时,看到孩子们也在吃饭。他问孩子们:吃的啥?孩子们回答:洋芋面。赵书记说:让我看看。接过饭碗一看不吭声了。最后赵书记把那碗面条分给孩子们吃了。一个星期后,赵书记的胃病又发作了,吐血不止,送到西安,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差点把命丢了。出了院,赵书记拄着一根棍子继续领着大家干……

  就这样,以赵兴国为首的靖边共产党人,经过7年大会战,使靖边形成了一条长75公里、宽2公里的防沙林带,锁住了滚滚南移的沙龙,开辟了“人进沙退”的新局面。靖边人在五台山建成了19000亩的防风林,堵住了这个危害县城的大风口。烟墩山种柠条13000亩,改变了那里风沙侵蚀、水土流失的状况。在公路西侧又栽了乔、灌、草三结合的水土保持林与防风固沙林3600亩,营造了110框护牧林网,造林面积2500亩,保护牧场41250亩。在五台山林的杨树行间又补植油松、沙棘8000亩。现在,新植的油松已是郁郁葱葱……

  七年来,靖边人共砍沙柳种苗90万斤,起各种苗151万株,搭障蔽52000米,造林174300多亩。仅机关干部、职工、市民就义务植树32000多亩。

  1983年,赵兴国衣锦还乡——被平调至榆林地区任宣传部副部长。他的全部家当还不够一卡车。如果不是他的妻子力主把全部家具拉走的话,他可以说是两袖清风了。因为那些所谓的家具——箱了、柜子,竟全是纸糊的。

  1983年,幸运的郭涛被任命为靖边县县长。

  郭涛是定边人。1965年高中毕业时,学习董加耕当了回乡知青,先是当生产队长,后又当了大队长。正干得起劲时,文化大革命来了。他的家乡离县城很远,是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小泥巴村。大队没有人晓得啥叫文化大革命,于是让郭涛去县上打听。郭涛到了县上,见到一向令人敬重的人都被打倒了,整天被造反派戴高帽子游街,便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心想说啥也不能把这股邪风刮到村子里。

  回来后,干部们都问啥叫文化大革命,郭涛就顺口说,就是下大劲学文化,唱戏。乡亲们一听都拍手赞成,说还是党中央英明哩。郭涛就挨村办起了识字班和宣传队,郭涛亲自上台唱起了戏,戏文都是他编的。这样,家乡一直歌舞升平了很长时间。到后来,郭涛借着部队来接兵的时机,于1968年参了军,当上了炮兵。

  在部队,他很快证明了自己的优秀,仅当了11个月的兵,就被提升为干部,成为全师最年轻的参谋。

  郭涛70年代末从部队复员后,先是在靖边县水利局当文书、会计,后来被选拔为公社副主任、党委书记。1981年去陕西省委党校学习两年,回来后被任命为县委书记。任内,郭涛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就是闻名全国的“靖边双百万林草事件”。因为此事惊动了当时的中央领导人,引来众多调查人员,笔者故称之为事件。

  郭涛上任不久,即在全县开展了一场有史以来的大讨论,题目是:“如何认识靖边县,怎样发展靖边县。”在讨论的基础上,制定了发展靖边的三部曲。

  曲一:发展种植业,大力造林种草。靖边面积5000平方公里,全县人口21万,每平方公里才30多个人,有的农户人均耕地50亩,因此形成广种薄收的耕作模式。郭涛为首的县委一班人认识到应该把大面积的土地退下来,退田还林,造林种草。

  曲二:发展畜牧业。靖边地多人少,退耕还林后,林草繁茂,便可有计划地开展养殖业、畜牧业。比如引进一些牛羊的优良品种,办细羊毛基地等。这就叫“林草起步,畜牧致富”。

  曲三:发展乡镇企业。

  三步曲中,郭涛认为首先要下气力抓第一步,因为造林种草是关系到第二步能否发展下去的问题。根据靖边的地理特点,他又提出“黄河沿岸一条线,定、靖山区一大片”的种植方针,把农民的注意力吸引到沙漠地带和贫困山区。

  这时,榆林地区也开始狠抓造林种草,召开全地区动员现场会。

  现场会就在靖边开。会上,地区领导亲自号召各级干部立即行动起来,集中力量打一场造林种草的攻坚战。为了表示地区的决心,当即拍板,不管哪个单位和个人,只要造林种草一亩地,就补助2元钱,你如果完成100亩,就给你200块,1000亩就是2000块,1万亩就是2万块!

  这话像火一样把靖边人的心给烧着了。郭涛问,这话当真?领导说,都在大会上宣布过了,咱共产党啥时候说过瞎话?

  郭涛大喜,回转身就又连着召开了县里的三级干部会。

  会上,郭涛像账房先生一样摆弄起算盘珠,让各公社、大队,一层层往上报退耕还林的数目。他只算加法,不算减法,结果把诸多亩数一加,竟是270多万亩!

  郭涛想:270万亩,每亩2元钱,上级就得补540万!天啊,咱靖边县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银子?别想好事了,给100万也行啊。只是咱先别管上级奖励不奖励,这种草造林是咱自己的大事,就是上级不补助,你不是照样得种?得,咱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弄好。

  郭涛在会上说,咱靖边人有个传统,打惠中权老书记那就讲究“实事求是,不尚空谈”,咱也不能瞎吹牛皮。咱保守点,不能先对外吹,先干起来。记住,“实事求是,不尚空谈”这八个字就是从咱靖边土地上诞生的,咱可不能给这精神抹黑。

  会上,大家认真核实了一下,都觉得能完成上报的数字。郭涛为了心里有底,把各公社上报的计划一一落实到每个干部的头上,让他们回去再把任务落实到村,到户,到人头。

  1984年,靖边人疯干了一年。

  靖边人说到做到,内部统计数字果然达到270万亩。

  郭涛说,可别瞎说,再全面统计一遍,把造林种草面积算准确,谁多报浮夸,我找谁算账!

  结果还是270万亩。

  郭涛心里有数了。

  郭涛揣着数字向地区汇报了。地区领导一看这数字就傻了眼:乖乖,二百万(余头让郭涛给削去了)!谁有那么多的钱补哇?

  这真是人们始料不及的。

  陕北多沙,多山,多荒漠。少水,少人,少树草。种一亩树草,难哩。谁能想到,种树草的政策这样深入人心?陕北人的干劲这么大?

  原想一个县一年下来弄个十万二十万亩树草就不错了,那曾想一搞竟是一二百万!

  郭涛说:群众的火烧起来,那可是比天还大。200万是少的,不信你们去核实核实。

  地区领导说:那当然要核实。

  谁知一下去调查了解,竟发现很多感人至深的植树种草英雄。

  靖边县东坑乡金鸡沙村的张加旺、牛玉琴夫妇就是其中一例。

  靖边县委、县政府提出“决战林草、建设林草双百任务”之后,张加旺夫妇率先响应,决定承包万亩黄沙。起初,人们以为这两口子只是一时冲动,怕冷落了县上的决议,未必就能建成万亩林。金鸡沙村正好在毛乌素沙地边缘,整天被黄沙的舌头舔着,那里可是寸草不生。要想在那里种草种树,而且一包就是一万亩,真不是儿戏!

  谁知靖边人无戏言,张加旺夫妇说干就干了起来。夫妇俩与村委会签了承包万亩黄沙的合同书,在上面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代表自己决心和信誉的手印,转身就走进了沙漠深处。

  夫妇俩将万亩沙地规划为三个治理区域,第一区为北部纯沙区,第二区为中部油蒿自然覆盖区,第三区为南部小沙丘区。他们根据不同的区域,采取了不同的治理方法,大沙地以沙蒿、沙芥为主,自然覆盖区以柠条为主,小沙地带以种植杨树、榆树和沙柳为主。

  承包的沙区离家有十多里远,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天擦黑才能回来。去时每个人得背上百十斤重的树苗。这些树苗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每棵树的根须上都用胶泥糊上,可以保墒。人手不够,他们又雇了16个劳力。每天都像骆队般跋涉在沙地,又像黄牛般劳作在沙地。一个月下来,竟栽下高杆柳100亩、沙柳365亩,杨树470亩,榆树300亩,种沙蒿1000亩,杂树66亩,加起来2000多亩呢!

  后来,张加旺病了,并且是绝症,骨癌,在银川锯断了一条腿。但病魔并没有阻挡住这位植树英雄,他带领全家继续在沙漠鏖战。调查时,万亩林已完成了近一半的工程……

  笔者这次采访牛玉琴时,张加旺已于1988年逝世,年仅40岁。

  夫妇俩承包的万亩林场已全部栽齐,实际亩数是11027亩。

  非常巧合的是,现任三北局局长的张建龙同志,当时正在东坑乡代职当副乡长。张建龙1982年从内蒙林学院毕业,由于品学兼优,便直接分配到三北局。1986年,张建龙带职去靖边东坑乡当副乡长,分管林业,经常去张加旺承包的万亩林地察看指导,和张加旺成了好朋友。

  张建龙并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他一踏上靖边的土地,便被靖边人民战天斗地的激情所感染。靖边是个老区,这里的人民最早用自己生产出的小米养活过革命,可直到现在,有的群众却连温饱问题都未解决。但它们仍然对未来抱着坚定的信念。陕北民歌天下著名,只要这里歌声不断,人民的激情就不会消失。

  你听:

  高骡子大马叫得欢,

  耐不过灰毛驴滚沙滩

  敢闯那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还不算,

  敢走那鹰不飞羊不踩的荒沙滩才是好汉……

  很快,张建龙便加入这充满激情的合唱,并在这澎湃激越的歌唱中显示出不凡来。他根据东坑乡的土壤特点,建议乡里在种植自然林的同时,也要注意种植经济林,让农民们从中尝到甜头,迅速脱贫致富。乡政府很快采纳了他的意见。张建龙回三北局联系了一批优质果苗,在东坑建成了20万亩的苹果园。现在,这些果树早已挂果结实,当秋天苹果红了的时候,东坑乡的乡亲还会念想着他们当年的张乡长……

  张加旺承包万亩沙地之后,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难,甚至有人说他承包万亩林是为骗取造林投资款。实际上国家根本没有一分给个人的造林投资款,张加旺家中投入几千元,货款几千元,加起来近万元的投入,都靠他个人偿还。树种上了,有的人放羊群啃他的树苗,有的人故意利用地界纠纷为难他,在村里孤立他。每当这时,张加旺就会找到张建龙,把心中的委屈向他倾诉。而张建龙就用手中的笔为张加旺排忧解难。在张建龙代职期间,他一连写了数篇内参,比如《承包大户的苦恼》等,反映农民的困惑。另外,他在深入农户调查的基础上,写了不少学术论文和调查报告,如《浅淡家庭承包适度规模》等,发表后引起很好的反响。东坑乡农民觉得这个三北局来的年轻书记质朴实在,和他们没有二心,都愿意和他交朋友。即使张建龙离开东坑乡很多年,乡亲们还会到银川市看望他,并捎去经他手栽培的应时鲜果……

  张加旺患病后动手术就是找的张建龙。截肢后,张加旺的断腿就存放在他的家里。陕北农村习俗称,人截肢后不能扔掉,死后还要安放在一起,不然到阴间就永世残废……这条断腿一直在张建龙家放了好几个月,最后才由张加旺的妻子牛王琴背回靖边。

  张建龙回到三北局后,仍然没有忘却靖边的乡亲们。他仍不断地写材料写文章报道宣传靖边人民植树造林的事迹。

  牛玉琴获得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拉奥博士奖的材料就是张建龙撰写的。

  当笔者见到牛玉琴时,牛玉琴正坐在一辆驴车往家中赶。她是搭别人的车。这时,她已经是闻名全国的劳动模范了,但她仍普通如常,一脸汗水,衣服上印满汗渍。在张加旺死后,她又默默地挑起了造林的担子,并且一直栽满了11027亩,现在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那片林子现在已经长大,走入其间,满耳灌进好听的风吹树叶哗哗响的声音,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啭啁啾。10年前,若是没有那次郭涛领导的全县造林种草会战,这里怕仍是一片瀚海呢。

  诸如张加旺夫妇这样的植树英雄还有许多,他们织就了靖边的一天云锦,使靖边瞬间绿意融融,成为新的神话。

  地区查看了许久,认定靖边不是虚言。

  但要钱却仍没有。

  靖边因造林种草欠债累累。林业局曾四处寻觅树苗,没有现钱,由县委县政府出面做保,人家才给树苗救急的。哪知日后地区也没钱,县里更拿不出来,一时债主云集靖边,吵得沸沸扬扬。有一新华社记者见债主如黄世仁逼杨白劳般催债,心中不忍,便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靖边县为造林种草太多而发愁》,登在内参上。

  文章一出,震动朝野。对大西北绿化工作一向甚为关注的胡耀邦,看后立即批示道:

  转启立 杨钟同志一阅。

  靖边造林很好,请绿化委员会同志考察一下。

  如属实,我主张大奖一下。

胡耀邦

1985年6月22日

  胡启立阅后批示道:

  请杨钟同志落实胡耀邦同志批示。关于大奖问题,请杨钟同志把情况了解清楚后,向有关部门提出报告,报国务院审批(作为特殊地区,特殊情况,大奖容易解决。作为贷款会引起连锁反映,不好办,所以提出大奖)。

6月22日

  于是,国务院绿化委员会、林业部三北局组成联合调查组,由国务院绿化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任远寿同志担纲,前去陕北靖边了解情况。

  调查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靖边方面只提供全县造林种草规划图,别的一概不许涉及。调查组所去考察路线、单位,一律保密。

  经过近一个月的调查,证明靖边县一年造林种草双百万情况属实。

  1986年2月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致函靖边县委——

  林业部三北防护林建设局转中共靖边县委三北防护林建设简报(1986第一期)上登载的《鼓实劲,干实事,靖边县一年造林百万亩》一文,已收阅。祝贺你们团结全县人民努力奋斗所得的成绩,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实现尽早把靖边县建设成绿色宝库的目标。

中共中央办公厅

1986年2月5日

  为了表彰靖边人民植树造林的热情和干劲,中央决定给予靖边县200万元的奖励,另外200万元由陕西省、榆林地区奖励。

  靖边县双百万林草事件风波终于平息。回忆这次风波,郭涛说:靖边一年双百万林草事件,说明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正是目前三北工程的动力源泉。靖边只是三北的缩影,靖边人也是三北人的缩影。而三北工程正是靠“靖边精神”和千千万万个像靖边这样的人民支撑的。

  1986年,三北防护林一期工程结束。

  三北局在北京举行表彰大会。

  靖边被评为造林先进县。大会指定靖边县委书记郭涛作大会发言。

  郭涛全然没有思想准备,没有带任何文字材料。这些天,靖边突然热闹起来,许多参观的人纷至沓来。郭涛召开会议决定,如果省以上来人,由自己亲自出面讲解,如果自己不在,由刘述兴副县长讲解,他是造林种草办公室主任。关于对外报道,一个字也不许发,谁发谁负责。出面讲解时,郭涛讲了四条教训:

  一、为什么要搞造林种草,因为想得钱,这是实在话,靖边人泡在沙窝窝里,老百姓穷得连吃盐的钱都没有。为了种树,有的老人把棺材卖了,有的人家把牲灵卖了,有的人把家产卖了,有的小孩把少得可怜的零钱攒起来去买树苗。靖边人知道,靖边穷,但是不种树更穷。趁着上级支持造林种草的机会,能种一点是一点,大伙是拼了命去种树。作为靖边县委负责人,郭涛非常想要上级拨给的每亩林草地补助2元的款项,这样,靖边的200万亩林草补助就是400万元,这是笔不小的数目,靖边县政府可以用这笔钱办很多事情。作为老百姓,如果有了每亩地2元钱的补助,它们的经济负担或许会减轻一点。据了解,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中,个人造林的比重逐渐加大。据内蒙对一期工程造林比重调查,国营造林占18.6%,集体造林占25.4%,个体造林占56%。防护林从1978年的37.7%上升到60.8%,这就是说,工程成了个人造林为主体。个人造林越多,亏损越大,而搞的却是整个国家和中华民族的生态工程。事实上三北地区许多造林大户都背上了沉重的经济包袱。如靖边全国劳动模范牛玉琴,承包万亩林后欠债2万多元;定边全国劳动模范石光银,带领9户乡亲治服了6万亩黄沙,建了长达33华里的绿色防沙长城,他们个人投入近12万元。1985年,他献出25万杨树苗子,1987年,又贡献出10万多棵杨树苗、8万多棵柠条、15万棵沙柳。他们共投入劳动力4800多个,买树苗100多万棵,买林草种子3500公斤。承包户们卖掉骡子13头,驴20头,马8匹,羊80多只……连续被选为“九大”、“十大”、“十一大”中共中央候补委员,中共中央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代表的陕北著名人物李守林,种了一辈子树,把一辈子的钱都投到了植树上,自己却家徒四壁,家中最值钱的是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

  第二是:没有量力而行。这样大规模的植树种草活动,任何单位都不可能不投资。而靖边则是靠发动群众、发挥群众积极性和靠“打白条”来完成的。当“白条”无法兑现时,群众的负担就格外沉重。为此,郭涛觉得无法面对靖边的老百姓,每念及此,他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第三:这样大规模造林种草,有违背科学的嫌疑。没有时间去充分考察和论证树木的立地条件、树种的搭配、林木和农田的协调等。

  第四:造林种草和其它方面的发展不平衡,如和畜牧业平衡协调等。

  总之,郭涛讲得都是老实话、大实话,但是来访者仍然从中体味到了真正的含义。

  没有思想准备,没有文字材料的郭涛,在大会上侃侃而谈,竟然赢得了阵阵掌声。

  1986年年底,郭涛调离靖边,被任命为林业部三北防护林建设局副局长。

  陕北的榆林已经成为三北防护林工程的骄做。经过多少代人的艰苦奋斗,毛乌素沙地已有600万亩得到治理,到1994年,沙区人工造林保存面积已达1475万亩,草地已达1000万亩(其中人工种草276万亩),林草覆盖率达到40.2%。总长为1500公里的4条大型防风固沙林带,已基本达到设计规模;沙区造起了159块万亩以上的成片林,固定流沙400多万亩;受风沙危害的150万亩农田,已基本实现了林网化。整个沙区已形成了一个带、片、网相结合的防护林体系。所有这些,不仅大大改善了生态环境,保护着数百万亩农田和大批的村庄,而且显著提高了经济效益。沙区粮食产量增加6倍,大牲畜增加6倍,小牲畜增加4倍。榆林如今已是林茂粮丰,花果飘香,成为名副其实的“陕北江南”。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的深意尽蕴其中了。

  一个不争的事实随之出现。

  全国人大、全国政协曾数次派代表去三北地区考察防护林建设情况,他们惊喜地发现了下列一组数字:

  经过三北地区广大干部群众的艰苦奋斗,一期工程和二期工程共造林3.1亿亩(人工造林2.3亿亩,封山封沙育林7843万亩,飞机播种造林758万亩),零星植树55亿株。其中二期提前一年超额完成了规划任务,造林2亿多亩(人工造林1.35亿亩,封山封沙育林6500万亩,飞播造林600万亩),零星植树40亿株。通过防护林建设,有1.65亿亩农田实现了林网化,有1.34亿亩草场得到了保护和恢复,治沙造林7800万亩,12%的沙漠化土地得到了治理,10%左右的沙漠化土地得到了控制,营造水土保持林3675万亩,30%的水土流失面积得到不同程度的治理。二期工程取得了两项重大突破:一是突破了建设单一生态型防护林的模式,走上了建设生态经济型防护林体系的路子;二是突破了年降雨量200毫米不能飞播和400毫米以下不能大面积人工造林的禁区。

  北中国的太阳就要冉冉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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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势依然严峻·诸多问题·觉醒和忏悔·尾声

  但是,形势依然严峻。

  首先,地球的火星化趋势越来越明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关于火星和金星是死去的星球的论证越来越多。前苏联科学家尼古拉·里宾契诃夫曾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一个人类环境问题研讨会上谈到:根据本国无人宇宙飞船的发现,金星上曾有2万个城市的遗迹,这些城市散布在金星的表面,呈马车轮状,中间的轮轴可能曾经是繁华的大城市,有一个庞大的公路网将这两万个城市联接在一起,条条大道直通中央。科学家由此论定说,毫无疑问,金星上曾有生物,出现过文明社会,是可怕的“温室效应”破坏了生态环境,使金星文明消失了……

  姑且不论这位前苏联的科学家所言确否是事实,但是,确实有根据证明,地球正在成为类似火星和金星那样的星球。

  人类进入工业社会以来,全世界消失了大约40%的森林。特别是20世纪以来,仅1950年至1975年的25年间,世界森林面积就由50亿公顷减少到26亿公顷了。以埃塞俄比亚为例,在过去40年间,将林地所占面积由40%降到了1%之后,这个国家迅速变成了一片荒漠,于是,干旱、饥馑、灾难、死亡便接踵而至……1968年至1973年,非洲大陆几乎滴雨未下,久旱使庄稼颗粒无收,至少有150万人活活饿死;1968年至1984年,长达16年的撒哈拉大旱使200多万人死亡,2500多万人挣扎在死亡线上。

  1996年4月29日16时40分,我国内蒙古阿拉善再一次陷入深褐色沙尘暴中,风轰隆隆咆哮着由远而近,片刻后转为刺耳的尖叫,瞬息之间,沙尘暴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足50米……这是1993年以来沙尘暴第4次袭击这片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大地。

  沙暴过后,阿拉善仅存的9万平方公里可利用草场全都受灾、24万平方公里已经日趋沙化的土地更加荒漠。沙暴将草场表土刮走10多厘米厚。常识告诉我们,在植物覆盖的自然条件下,自然界每隔100至400年或更多的时间才产生厚达10毫米的有机土层,需3000至12000年才能产生相当于200毫米的土壤深度。地球之所以孕育出世间万物,主要是得益于这层土壤,一旦失去这层表土,就像人扒了皮一样,很快就会失去生命。

  阿拉善历史上并不缺水。清人任万年曾有诗曰:巨浪滔天大石浮,龙形滚滚向古流。这是形容该地区的黑河情状的。兰州大学冯绳武教授写《河西黑河水系的变迁》中也说……黑河流量丰沛,超越走廊北山深入蒙古高原,造成由居延海盆地东北缺口直达黑龙江上游现已不相连的呼伦贝尔盆地间的古河道。阿拉善不仅有河,还有“海”。这一地区的古居延海面积达720平方公里。虽说到了宋代河水改道,“海”势渐微,但新居延海仍有300平方公里。仅在1950年前,黑河水仍四季常流,年泄水量均在10~20亿立方米。到了80年代,黑河水年泄水量竟减少到5亿立方米。而到1992年,黑河下游再也没有流下去一滴水,居延海也完全干涸了。

  没了树,没了草,没了水,等待阿拉善的只能是越来越坏的恶劣环境。

  不仅仅是内蒙的阿拉善地区正在火星化。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的甘肃民勤也正在受到类似厄运的侵扰,不久就会成为真正的荒漠。

  河西走廊一直是人类的奇迹,尤其是民勤绿洲,曾以丰饶和富足养育着那里一代又一代人。这是人类镶嵌在大漠深处一块璀璨的绿色宝石,它的周身闪烁着人类文明的光芒。但是,它现在却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

  另有消息说,塔里木下游长达186公里的绿色走廊也濒临毁灭。

  据林业部最新发布的《中国荒漠化报告》透露,目前,我国的荒漠化形势已非常严峻,荒漠化土地面积已占国土面积的27.3%,而受荒漠化影响的范围则更大,在干旱半干旱和亚湿润干旱地区,荒漠化土地所占比例已近80%。

  我们无法得知火星和金星当年死去的遭际,然而我们却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看到了一片片正在死去的草原。

  我国,还有多少像阿拉善、民勤绿洲、塔里木绿色长廊这样正在走向死亡的区域?

  中国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沙暴出口国。

  当大西北的沙暴过后,远在日本的北海道、韩国的汉城,甚至美国的夏威夷均会收集到降落的粉尘,取样分析,它们会准确地判断出这些粉尘的出产地——中国。

  中国西部,地球的一个黄色疤痕!

  三北地区,一个被逼入绝境而产生希望的地方,一个被置之死地而寻求新生的地方,一个决定中国生态环境平衡与否的重要支点,它的振兴和失落,它的腾飞与失败,在某种程序上决定着未来中国的命运,决定着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

  但是,这项世纪工程,这项世界之最,并没有引起国人足够的关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善于联想和举一反三的中国人,偏偏在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上似乎有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感。

  中国有各种各样的捐款,比如为希望工程捐款,为夕阳工程捐款,为三峡工程和京九工程捐款,但是却还没有人为三北防护林工程捐款。与此相对照的倒是许多外国人,瑞典、挪威、加拿大、日本等国的团体和个人有些慷慨之举,捐款给这项世界生态工程之最。

  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一个日本人,他的名字叫远山正瑛。

  远山正瑛曾是日本农学教授、日本沙漠实践学会会长、世界著名治沙专家。日本本土内的24万公顷沙丘就是他治理完毕的,为此,他曾受到天皇的表彰,日本人民曾为他立碑。

  远山正瑛早年留学我国,他对沙漠的认知始于中国。年轻时,他曾在内蒙古买下一片荒漠,决心把沙漠变成绿洲,只是“七·七事变”

  的枪声惊破了他的梦境,他只得怏怏回国。1960年前后,毛泽东主席曾通过日本友人邀请他来华指导治沙,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1990年,已经84岁的远山正瑛闻说中国鄂尔多斯高原的库布齐沙漠里有一个“治沙部落”——恩格贝,便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当了一名“自愿者”,以践平生治沙的夙愿。

  恩格贝原是凤吹草低见牛羊的好地方,仅仅20年前,这里还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到了80年代,由于盲目垦荒,过度放牧,终于变成茫茫沙海,被人遗弃。

  1989年春天,某羊绒集团为了确保原料来源,决定在恩格贝买下30万亩荒滩,计划治沙种草,建一个培育新品种山羊的基地。在这种情况下,集团副总裁王明海率首批自愿者踏上进军沙海的征程。

  5年之后,王明海和自愿者们在恩格贝站住了脚。然而,这个羊绒集团却由于经济效益等原因,决定撤出恩格贝。

  王明海没有离开恩格贝。他放弃了副总裁(相当于副厅级的待遇),和他的自愿者们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他们身上背着150万元的债务,从此没有了政府的计划和拨款,失去了资金雄厚的企业集团的经济支持,他们成了“自然人”,成了一个“治沙部落”。他们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血气方刚,他们啸聚大漠,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和恩格贝豪赌一场。

  远山先生就是闻听这些才来到了恩格贝。一是他的内心使命在召唤,二是他为王明海们所感动。他和王明海约定,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恩格贝!

  远山在日本有很大的感召力,他专程回国宣传恩格贝的绿色事业。他在日本影响颇大的NHK电视演播厅发表演讲,呼吁日本国民与中国人民携起手来,在库布齐来一个治沙大会战!

  远山的演讲震动了日本全社会,即使是自发老人,即使是上学儿童,他们也会知道在中国的伊克昭盟,有一个叫做恩格贝的地方,它在库布齐沙漠腹地。库布齐是蒙语弓弦的意思,弯曲的黄河是弓,库布齐是弦。过去,这根弦是绿色的,现在它变成了沙漠,这沙漠还在逐年扩大,每年以一万亩的速度逼近黄河,照此下去,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就会被流沙湮没,中国西北部就会荒沙万里,它不仅是对中国人民的威胁,也是对日本和全人类的威胁……

  远山先生的话像火焰一样灼热了人们的心,许多日本人立即行动起来,纷纷捐款资助。老人孩子采集草籽,将1000多公斤的葛藤种子送到远山先生手上。

  在远山先生的呼唤声里,一个由自愿者组成的“中国沙漠日本绿化协力队”成立了。他们自己出钱,放下手中的工作,抛妻别子,跟随远山先生来到恩格贝植树造林。从1990年到现在,这支异国绿化协力队从没中断过劳作。几年来,已经有3000多名日本人自费来到这里,植下了200万株树木。

  日本青年泉彦智报名参加了协力队,还没成行,先被病魔夺去了19岁的生命。泉彦智临终之前嘱告父母,要把自己的骨灰安葬在中国的库布齐沙漠腹地,他要守望在那里,看恩格贝一天天的绿起来……现在,泉彦智的骨灰就安葬在恩格贝葱郁的树林里,那是一片年轻的树林,就像泉彦智清秀俊朗的身影。对于恩格贝人来说,泉彦智并没有死,他的生命存在于每株树木的年轮里,存在于窸窣作响的叶脉里,存在于林木梢头飘着岚烟的一抹秀色里……

  远山正瑛说,此地甚好,也正是他的归宿。

  他说,他早看中了自己的墓地,这就是恩格贝,他要和泉彦智君作伴。倘有来生,他还要在恩格贝治沙。只要有智慧的人出智慧,有金钱的人出金钱,有生命的人拿出你的生命,世界的沙漠是可以绿化的。

  写到此,笔者叹息,中国人知道恩格贝的人还太少太少,据统计,目前到过恩格贝的中国志愿者仅有1000多人。那么,对整个三北工程,全社会又了解多少呢?

  1995年夏季,应林业部邀请,全国政协农林界的8位委员分四路深入到辽、蒙、晋、陕、甘、宁、新七省区对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情况,特别是二期工程建设情况进行了全面考察。

  委员们在充分肯定成绩的基础上,也对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潜在的问题深感忧虑——

  委员们认为:

  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是我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151项重点项目之一,是一项跨省区、跨行业、跨部门、跨世纪的重点工程,被誉为世界生态工程之最。自1988年国务院在清理非常设机构,撤销了“国务院三北防护林建设领导小组”后,在一些地方出现了领导力度减弱,思想认识淡化,政府行为弱化,工程建设滑坡的严峻的局面,一些地方的机构撤了,队伍散了,投入少了,造林面积小了,管护放松了,毁林事件多了。我们认为:三北工程是一项功在当代、荫及子孙的事业,对于改变三北地区贫困落后面貌,振兴经济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中国的希望在三北,本世纪增产1000亿斤粮食的重点在三北、下个世纪开发的重点也在三北,三北地区的经济振兴了,中国也就腾飞了。而三北地区的生态环境是发展的关键和根本,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的意义怎么估计也不过分,她的地位和作用远远超过了古长城。

  委员们还认为:

  投资不足一直是困扰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发展的一个重大问题。主要表现在:一是二期工程以来,实施范围大了,立地条件差了,造林难度大了,任务重了,而投资却没有按规划到位。两期工程国家原定投资17.3亿元,实际到位8.26亿元。二是受物价上涨因素的影响,造林成本逐年提高。目前造一亩乔木林的成本100元,灌木林50~60元。其中苗木费分别为60元、30元。而国家每亩平均补助仅3~4元,高的只有7~8元,低于长江防护林补助水平。三是三北地区大多为贫困地区,地方财政困难,配套能力弱。四是群众承受能力差。因此,在继续贯彻自力更生为主,国家补助为辅,群众投劳,多方集资的投入机制的前提下,建议国家(包括国家计委、财政部、省财政)在安排三期投资时,按照国家补助苗木,群众投劳的原则,按乔木、灌木、每亩分别补助60元、30元。

  正如政协委员们所说,困扰三北工程的最严重的问题是投资不足。一个世界之最的生态工程,从1978年到1995年,历时18年的两期工程,实际投资只有8.26亿元,实属杯水车薪了。1994年北京市兴建三环工程,总投资近50亿元,工程全长48公里,每公里投资达1亿元;而三北工程横穿551个县,总面积406.9平方公里,用8.26亿元来除,按100米宽的草地林带计算,每公里投资只有2元钱。

  实事求是地说,三北防护林建设局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努力支撑着那一线绿色,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有退路。

  幸喜社会有识之士的呼吁,已经引起了国家领导人的重视。

  1997年春天,国务院副总理姜春云同志在有关人员的陪同下考察了陕北地区,特别注意到榆林地区在沙区造林的可喜成果。6月26日,一份题为《关于陕北地区治理水土流失建设生态农业的调查报告》呈到江泽民总书记和李鹏总理的案头。

  江泽民同志阅后批示道:

  看了这个调查报告,感到很高兴。陕北地区治理水土流失,改善生态环境的措施和经验是好的。

  我国是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包括甘肃、陕西在内的黄河流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主要发祥地。陕西曾经是周、秦、汉、唐等十三个王朝的建都之地,在古代历史上相当长的时间内,陕西、甘肃等西北地区,曾经是植被良好的繁荣富庶之地,所谓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就是古来描绘陕西一带的自然风物的。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描述盛唐时期陕、甘的发展情景是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后来由于历经战乱的破坏,加上自然灾害和滥砍滥伐造成的损失,导致了陕、甘等西北地区的严重沙化、荒漠化,经济文化的发展也因此受到极大制约。

  历史遗留下来的这种恶劣的生态环境,要靠我们发挥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发扬艰苦创业的精神,齐心协力地大抓植树造林,绿化荒漠,建设生态农业去加以根本的改观。经过一代一代人长期地、持续地奋斗,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应该是可以实现的。

江泽民

1997年8月5日

  在本文即将结束的时候,笔者仍然为三北工程的前途深深忧虑。

  那些沿荒漠化边缘地区的551个县,大都是贫困地区,在某种意义上讲,那里的人们正如守卫在国境边防的三军将士一样,也在为保卫祖国的领土而战。人进沙退,抵抗沙漠化对国土的吞噬,是一场更为艰苦而长期的战争。那些战斗在治沙前线的三北防护林建设局的领导和职工,那千百万农民兄弟、牧民兄弟、林业工人……他们所固守和保卫的恰是内地的肥田沃土、锦绣山川,包括沿海发达地区耀人眼目的建设成果。社会发展至今,生态意识的觉醒,人们已不该只把他们的艰苦奋斗仅仅看作他们个人的生存抗争。三北工程需要全社会的支持,正如最前线的将士已深感弹尽粮绝的威胁,他们需要后方的支援。

  共同书写的历史,共同居住的家园,生态失衡的苦果应该由全社会来共同承担。每一个纯净的心灵就是一片绿洲,而地球上的黄色疤痕,正是人类心灵的疾病——愚昧、自私、偏狭、贪婪、急功近利等等所导致的。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是在用有些无奈的心情,面对前人也许并非有意的破坏而造成的生态恶化,那么面对后人呢?我们除了亡羊补牢式的挽救还能做什么吗?拯救自然就是拯救人类自己。

  因此,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实际上是中华民族一次大规模的拯救心灵的行动。只有全国上下万众一心,一同伸出森林般的手臂,北中国的太阳才能真正升起来!

  让我们共同来托起这轮沉重的北中国的太阳……

作者:邢军纪 曹岩